東王 - 第 61 章 嫌猜
? 用過晚膳,許璟回到房間,看到躺在桌上的畫冊。
房間的門半掩着,有人從廊下走過,不多一會兒,隔壁傳來了開門和關門的聲音。
許璟拿起畫冊,走到隔壁想還給柴恪,但在敲門之前,她又打了退堂鼓。
心情倏忽間變得沉郁,不想回房間去,就只能漫無目的地沿着回廊往前,走走停停。
初九的夜晚,雨住天陰,穹頂上的大團烏雲被風吹動,移動得很快。
許璟坐在一處僻靜無人的回廊上,烏雲移開,漏出一角青天時,她看見了天上的月亮,可是雨天的雲氣太重了,月在雲層之中時隐時現,唯有淡淡的光暈是長久可見的,教人能知曉雲層背後藏了一輪不完滿的明月。
廊檐下的燈被夜風吹得輕輕晃動,許璟低下頭,看着壓在膝上的畫冊,那本畫冊她已翻過好幾遍了,她猶豫再三,終是借着琉璃燈的柔柔光輝,再次翻開了它。
“七歲的時候,就能畫得這麽好看麽?”她長久凝神看着第一幅畫,既有歆羨,又夾雜質疑,“我七歲的時候,可能筆都拿不好吧?”她再晃了晃腦袋,微微皺眉自語道,“我怎麽能和他比?他是男孩子,更是大徵的皇子啊,才學不好,怎麽說得過去……”
其他人作畫,多數會附上半闕或者整首的詩詞,柴恪卻沒有這個習慣,縱覽整本畫冊,除了畫,除了年月記事的寥寥數語,再沒別的了,素淨得根本無法探知他當時的心緒。
“郡主?”幽幽一個聲音從身後冒出來。
許璟吓了一大跳,辨識出了是誰的聲音,忍不住動氣埋怨道:“梁二添,你知不知道人吓人會吓死人啊?還有你是屬貓的嗎?走路怎麽都沒有聲音的!”
二添摸摸後腦勺,憨笑道:“我走路有聲音,是郡主你剛才看那畫兒看得太入神了。”
二添是練家子,走起路來風風火火,哪會沒有聲音?許璟自知理虧,默默然無言。
二添湊近細瞅了瞅她手上端着的畫冊,問道:“那畫的是絨花樹吧?”
許璟訝異轉過頭:“絨花樹?”
“就是那種花開得像小粉扇子似的呗,你們不這麽叫?”
“哦,我們叫它合歡花。”
“就是嘛,‘合歡’這名字多紅塵滾滾,難怪寺裏的僧人們只叫它絨花樹。”
“……”
二添摸着下巴想了想,接着又道:“不過,我聽方丈大師說過,這個花好像也叫‘苦情花’——唔,苦情?這個名字不吉利,最不好了。”
許璟心裏震了一下。
二添道:“郡主,入夜了,風涼,要看回去看吧。”
許璟搖頭:“沒事,我再坐一會兒。”
二添勸說無果,只好走開去做自己的事了。
許璟舉目,夜空中雲層堆積,月亮長隐不現,連光暈也看不見了,她複又低下頭來,定定地望着那本畫冊。
“柴恪……”許璟合上畫冊,如今想到畫冊的主人,心中愈加不安,更會不由得聯想起另一人,“柴衍……柴衍的死到底跟我有沒有關系?如果有,那麽柴恪……定是一輩子都不可能原諒我的了……”
所有人都只以為七皇子溺水而亡是意外失足,但如果是因為喝了摻有酒水的果汁而導致的,許璟則有着脫不開的幹系,甚至可以說,是她間接地殺死了柴恪的親弟弟。
許璟的身體開始不由自控地顫抖起來,她痛苦地蒙住了自己的雙眼:“不會的……這不可能……”
許璟不懂,為什麽原本她和柴恪看上去,分明是沒有任何交集的兩個人,可是到頭來卻有着理也理不清的糾葛……
柴恪在燈下看書的時候,有人敲了兩聲門,他遲疑片刻,将書擱下,起了身去開門。
許璟站在門外,把藍布包好的畫冊遞給他:“你的東西,還給你。”
柴恪看一眼,沒有接:“如果你喜歡,就留着好了。”
許璟搖頭,執著地伸着手。
柴恪無言,默默接過。
許璟對他說:“你寫封信,讓我帶回去給淑妃娘娘吧。”
柴恪望着她,嘴角兀然勾起冷冷的一抹笑意:“這才來了幾天,就心心念念着趕回去,你是不是急着回長安去見裴琦先?”
許璟驚愕擡頭,突然間很生氣:“柴恪,一碼事歸一碼事,我現在跟你說的是淑妃娘娘,而不是裴琦先!淑妃娘娘要我來廬江,我來了,你人我看過了,沒死,很好!酒沒有再喝了,歌伎、舞姬也都遣散了,這都很好,功成身退,我該回去了!至于我自己的事,和你無關的你最好少管!”
最後一句話刺激到了柴恪,他捏緊了畫冊,紅着眼睛憤怒道:“明明最先陪在你身邊的人是我,一直喜歡你的人也是我!可無論是以前,還是現在,你兩次選擇的都不是我!在你心裏,裴琦先就真有那麽好嗎?好到就算他不喜歡你,你也想永遠和他在一起!”
許璟愣愣看着柴恪。
夜晚的到來,令人變得情緒化,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言行。
将埋在心裏很久的話都說了出來,滿滿的全是嫉妒和不甘心,話說完,柴恪自己錯愕,臉色忽地白了幾分。
許璟克制地壓下心裏的波瀾,努力做出笑的模樣來:“我離開長安之前,見到了永壽,永壽她不懂你從楚王變作廬江王意味着什麽,她只知道,你始終是她的三哥,那個很厲害、什麽事都難不倒的三哥,她沒心沒肺地跟我說,你才不用別人來擔心。那時候,我心裏想,做天真的小孩子真好,我真希望永壽不要有煩憂,永遠都能那麽開開心心的……柴恪,我說這些話的意思是,我們彼此都長大了,應該明白,有些事,知道了未必好,而且我和你……既然從一開始就錯過了,你又何必再介懷我後來的選擇。”
像有一把刀,生生地将心剜了出來。
柴恪傷極反笑,他記得很清楚,他手裏的畫冊,最後一張畫上的時間是壬辰年臘月初七,六年裏,他在心裏裝着一個許璟的同時,也裝下了至高的帝位,他是當今聖上的兒子,更是前朝的皇族後裔,他熱切地渴望着,最終坐擁天下、得到萬裏河山的人會是他柴恪!
他想,父皇還在位,困境只是一時的,他自己還年輕,一切還存在變數,柴家的江山到底由誰來坐尚未成定局……
柴恪驀地垂下眼睫笑了笑,輕聲地對許璟說:“對不起,是我失言了。”
許璟望着他,莫名有些擔心,她咬着嘴唇,猶豫說道:“其實,皇帝陛下有意讓你娶工部尚書的女兒……你應該好好考慮的。”
柴恪忽然擡眼看她,一臉沉靜模樣。
許璟本不想多事,但這件事關系到他的性命,其中利害他自己必然知曉,怕的就是他想不開:“穆家威勢極大,你鬥不過他們,皇帝陛下把你放到廬江來,又在這個時候,想把工部尚書的女兒指給你,他是希望你離權力争鬥遠一些,徹底做個閑王,保住命,好好活着。”
柴恪冷笑:“如果我接受了父皇的安排,那我一輩子也別想得到我想要的東西了。”
許璟被他的一意孤行氣得五髒六腑都疼:“柴恪!”
“明天,我會寫好信交給你,請你回到長安以後,告訴我母妃,我在廬江很好。”
“喂——”
不等許璟多言什麽,門在她面前“砰”地關上了。
許璟生着悶氣回了房間,翻來覆去很晚才睡着。
次日早,有人在外面敲門。
許璟以為是自己睡過了頭,廬江王府的侍女打水來給她梳洗,又或者是二添有什麽事來找她,她爬起來,披上一件外衣去開門。
門打開,鋪天蓋地的雨聲湧進來,濕涼的水汽撲了她半臉,她一凜神,瞌睡被趕跑,整個人醒了個透徹。
柴恪站在她面前,什麽也沒說,只是伸手遞給她一封信。
許璟慢半拍接了。
柴恪扭頭看了看廊外的瓢潑大雨,說:“等兩天,雨停了,道路好走了,再離開廬江。”
許璟還沒反應過來,對方卻是轉身走了。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