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王 - 第 97 章 蘭若

? “你說什麽?”

管季白不大敢看許璟一瞬間慘白的臉:“太妃殁了……”

許璟驚惘失神,身形踉跄間幸得元娘扶住,她恍惚無措,緩了好一會兒,再問道:“幾時的事?”

“去年冬至。”

“那,文月表姐豈不是……”

管季白目光閃了閃,低下頭說:“柔月長公主前些時候,也因病,故去了……”

接連的噩耗,令回到長安的許璟錐心痛楚,悲傷難以自抑,她茫然呆立,淚水簌簌落下:這算什麽啊?是她做錯了什麽,老天才故意這樣懲罰她嗎?要她孤孤單單地活着,沒有爹娘,沒有親族,又在突然之間,得知世上與她血緣最相近的二人先後離世的消息……

恢宏而孤清的帝陵,葬着敬元帝、穆皇後,也葬着虞淑妃、解憂、永壽,如今,娴妃和柔月公主也陪葬于此了。

許璟從帝陵出來的時候,奉皇命陪侍的禮部尚書袁雅在馬車邊候着,遠遠瞧見她臉色很差,正想着要怎樣寬慰,有人疾步上前附耳禀告道:“大人,方才郡主去看過了蜀王的衣冠冢。”

這倒是很出乎袁雅的意料,他沉默片刻,揮揮手,令呈禀消息的人退下了,待許璟走近了,他忙迎了上去,只當是不知其他,就太妃和長公主的事,溫言安慰道:“斯人已逝,還望郡主節哀順變。”

送至王府,袁雅提到,柴文月尚有一些舊物在蘭若禪寺,禪寺那邊來人問詢過,該如何安置,承明帝無暇顧及,着了禮部派人過去,意思是,盡數收納了,随葬便好。

袁雅說:“要不你先過去看看,有沒有什麽要留下的,不然的話,就全都要埋到地底下去了。”

次日清早,許璟便去了西郊。

柔月長公主的生前居所,是蘭若禪寺裏靠南的一處小院,藤蘿滿壁,幽深清靜,進到屋裏,陳設素簡尋常,與禪院裏別的屋子沒有太大不同。

說起舊物,也沒有什麽,不過是角落裏的一只木箱被遺忘了,木箱裏有幾套衣裙,些許書冊,以及一匣首飾,都是封存不用了的,大殓時也沒人記起,但總歸是長公主的舊物,禪寺中人不敢隐匿不報。

柴文月不喜金玉之物,那些首飾随葬地下自然也沒有意義,許璟于是将它們捐給了寺裏。

木箱被擡走的時候,有個小女尼抱着一疊東西跑來,小女尼怯生生地,她望望旁邊站着的慧文師太,小聲告訴許璟說,懷中之物乃是長公主舊日手抄的佛經,因為看見長公主字寫得漂亮,所以拿去臨摹了,可師父不許她這麽幹,要她将這些抄錄的佛經都交還給安樂郡主。

許璟拿起最上的手抄經,是一卷《地藏菩薩本願經》,字跡秀雅端正,果然好看。

許璟低頭看小女尼模樣乖巧可愛,一雙眼睛明澈透亮,又見她十分舍不得那些佛經,就開口對她說,若是以作臨摹之用,留下也無妨。

小女尼十分開心,躬身連連稱謝,再又向許璟要回那卷《地藏菩薩本願經》,轉身飛快跑走了。

慧文師太笑說:“長公主生性純孝,又多仁義心,生前為宮裏故去的娘娘、皇子、公主抄錄過很多的經書,尤其是淑太妃仙逝後,她哀傷至極,曾大病了一場,好了過後,抄經抄得比以往都多了。”

慧文師太是經世的長者,虞淑太妃之事,天下本已流言紛紛,何況蘭若禪寺近在皇城之畔,那一夕的滅頂禍事,慧文師太不會完全不知,哀憫歸哀憫,但畢竟是佛門中人,不多過問山門外的紅塵事,于是連長公主何時開始執于抄經,也故意語焉不詳了。

許璟默了默,亦無他話,遂恭敬作別了慧文師太。

行至山門外,快入十月了,秋風涼意漸深,撲在人面上,卻也有些刺痛。

許璟站在階下,回過頭望着身後靜穆聳立的蘭若禪寺,倏忽間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:昭德三十五年冬,聽說柴文月卧病數月,她來探望,柴文月由人攙扶,拖着一副沉病的身軀,極艱難地跨出山門來,在紛揚的大雪裏,柴文月見到她的第一件事,就是狠狠地打了她一耳光……

“你真的有拼盡全力去救過他嗎?那為何你活得這樣好,他卻死了!”

風雪中,病白孱弱的柴文月顫聲地質問,而她除了沉默,什麽也回答不了,什麽也做不了……

許璟永遠忘不了那一天。

柴文月不喜歡許璟,許璟心知肚明,但許璟親緣寡薄,在這世上沒有幾個血緣相近的人,所以縱使柴文月擺明了态度不待見她,她心裏還是舍不下這一個表姐,去千燕城之前,被發配豐華古城之前,她都有來向柴文月辭行,可自柴文月離宮清修,十二餘年間,她僅見過柴文月一面,還是在這山門外,還是因為柴恪的死。

有些人,一旦不見,忽然之間就遠至隔世,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了。

“郡主,山路不好走,咱們早些回去吧。”元娘在身後勸道。

許璟恍惚間回過神來,應了,轉身走向馬車,臨上車前,她再看了這清淨的禪寺最後一眼,心中暗暗發下誓言道:“柴恪沒有死,我會讓他好好活着回到這長安來,拿回屬于他自己的一切!”

出使團匆匆回京,事出有因,乃是東境又起了戰事。

近些年來,北邊與突厥人打得不可開交,國力本就吃緊,豈知延林、東祁有了突厥撐腰,重起搶奪中原富庶城州之意,也跟着鬧起來了,東境兵将抵抗不力,竟連雲龍關都沒能守住,承明帝心焦不已,聽從了朝臣谏言,命早年曾與東靖王同在雲龍關練過兵的雲将軍做主帥,即日率兵出發,不可延誤。

雲将軍已是花甲之年了,雖然從軍之人,戎馬一生,率軍出征是尋常事,但雲炜得知後,懸心擔憂得緊,不管怎樣也要随父左右,承明帝大為感懷,遂授雲炜為虎贲中郎将,随其父東征。

自從回到長安,許璟沒有一天是不在苦苦思索的,她在想,要如何才能讓柴恪毫發無傷地回來,心中裝着沉沉思量,人也就不大愛說話了,而雲炜走後,她更顯得沉靜寡言,管季白看在眼裏,于是翻出了一樣陳年舊物給她——東靖王許曠筠親筆所記寫的《征東劄記》。

管季白只當是許璟為雲少将擔心,本意是,許璟通讀東靖王舊日手稿之後,能了解東境地勢格局,以及敵國用兵之道等等,從而寫信告知于雲少将,囑他早做防備。

但萬萬沒想到的是,通讀了《征東劄記》,許璟卻起了請命東征的心!

不是一時腦熱,也絕不是要去戰場上枉送性命,許璟思之再三,為國為己,自認這一趟,她是非去不可。

“你當主帥?”承明帝聽罷許璟的訴求,疑是戲言,更疑是自己聽錯了,“安樂郡主,你确信你不是在開玩笑嗎?我大徵勇武男兒尚不敢輕言必勝,你一介女流,竟敢向朕求取東征主帥之位,并不知天高地厚地保證,一定将延林、東祁驅逐回渾川江以東?你可知,東靖王是東靖王,你是你,你們……”

許璟打斷道:“當年臣女一箭射殺西兆主帥的時候,陛下還是個九歲的孩童吧?”

內侍官驚懼大斥:“安樂郡主不得放肆!”

承明帝愕然,為這不恭敬的言語和态度而皺了眉,但他還是攔下了內侍官,反問道:“那又怎樣?”

許璟叩首拜了一拜:“請聖上恕罪。臣女不過是想提醒聖上,此刻跪在您面前的,并非一介柔弱無用的女流之輩,從臣女弓上飛出去的箭,能百步穿楊,何況由昭德三十年始,臣女在千燕、豐華兩城待足了七個年頭,所立軍功多少,聖上可以細查。”

承明帝不肯輕易松口,依舊皺眉道:“你立下軍功再多,也只說明你是個合格的兵士,而不能證明你有将帥之才。”

“在豐華古城,我跟随成尉将軍,學習了整整三年的行軍布陣用兵之法,成将軍說過,以我天資,足以獨當一面。”許璟擡眸望着承明帝,神色中有鄭重和堅決的意态,“加之我已通讀父王遺留下的三冊《征東劄記》,縱觀整個大徵,不會有比我更熟悉東境,更熟悉延林、東祁用兵之道的人。”

事關社稷大事,承明帝頗多顧忌,因此沉吟不決。

許璟急切東行,心一橫,叩首再拜:“我許璟,今日願在此立下軍令狀,若不能收複東境失地,我将以命謝罪,絕不會茍活着回來面聖!”

內侍官為其氣魄所悚駭。

承明帝亦是愕異駭然,沉默了片刻,終是松口答允了,親自俯身去扶許璟。

許璟執意跪着,說:“若我功高,希望歸來後,能向聖上讨得一賞,到時無論我想要什麽,都望聖上應允。”

承明帝略微一怔,轉而笑道:“你想要的,總不能是朕的皇位吧?”

“臣女沒那個膽子。”

“好了,朕答應了。願你能……大勝還朝。”

袁雅知道消息的時候,許璟已經帶着梁、王二人,在一隊十六人的飛騎護衛下,火速離開長安,趕赴東境與雲将軍等人會合了,他大為心驚,急忙去了一趟襄國公府。

裴琦先端了藥送去給母親,退出來時,便迎面撞上了行色匆匆的袁雅。

袁雅将許璟挂帥東征的事告知于裴琦先。

裴琦先立在飛檐下,臉色一瞬雪白。

有些話本不當問,但袁雅總歸是忍不住:“她是為了雲炜去的嗎?”

為了雲炜?呵,大概是吧。

這世間事,真是叫人難以猜度,更難以看透。

他垂下眼,苦澀笑了笑:“雲炜麽……也好,到底這些年他給她的,比我更多。”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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