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王 - 第 100 章 歸處

? 離了長安,仔細留意,沒見有人跟着,之後便是快馬加鞭地往南趕。

南方的翡翠鎮從不下雪,十一月的時候,氣候雖冷下了,鎮上卻還有花開。

雲中齋跑了不下十趟,終于購得了兩塊上好的犀紋墨,夏炎非常開心,腳下如飛地往家去,他抄了近路,走的是極偏僻的小巷,轉過兩道彎,一個人倚在前面的石門下攔住了他的路,他擡起頭,才要開口說一句“勞駕”,卻陡然發現那身影似乎很眼熟。

許璟側過臉來看他的時候,他驚異之下,不自覺定住,面上似有惶駭,緊忙收回了跨出的小半步。

那近乎于後退了。

許璟沒料到,他再次見到她,竟會是這般反應,瞧着那張一刻都不曾遺忘過的臉,她隐痛在心,一時潸然,然而,此番前來,最忌的就是情多留有牽絆,于是她低頭飛快拭了淚,微微笑道:“我不是洪水猛獸,更不是妖魔鬼怪,你倒不必那樣怕我。”

夏炎蹙眉看着她走近,見她向自己遞來一個小小的盒子。

夏炎垂目掃了一眼,沒接:“什麽?”

原以為他記憶沒了,養在這溫溫吞吞的小鎮上,說得好聽是變得溫柔雅氣了,說得難聽點兒,就是膽小膿包了不少,見着她許璟,竟也能驚駭退舍半步,以前的戾氣和鋒芒,不知究竟丢去了哪裏,而這時自矜身份般,輕易不肯擡手接物,淡淡一掃以皺眉簡問的舉止,卻也依稀有幾分舊日冷銳的影子了。

許璟遽然一怔,內心掙紮着,拼命壓下了要直接把人劫走的念頭,不管那許多,硬生生将那盒子塞到他手上,“這是你……”話才說了小半句,忽地頓住,抿唇思量,遂又改口道,“這是你的母親和妹妹留下的東西,我終究是個外人,既然已經找到你了,那最好還是交由你自己保管。”

夏炎愣愣盯着手上的錦盒:“我的母親和……妹妹?”

許璟想起了柴衍和柴婉,她低下頭,輕聲地說:“永壽……永壽的死,是個意外,我原本是想救她的,但是她有自己的打算……對不起。”

對方靜無言語,只是擡眼望着她。

“還有……還有這個。”許璟再遞給他一塊小小的玉牌,見他又遲疑不接,就放在了錦盒上,那是他要送給她的,即便最後沒有親手送出,但已沒有任何不同,可那件東西留在身邊,朝夕見了,難保哪天她會反悔,再回來找他,幹脆就物歸原主吧,心裏到底是舍不得的,玉牌一還,許璟忍不住想哭,她聲音微微哽咽,說,“這件,是你自己的東西,你也自己拿着。我,我以後不會再來翡翠鎮了,希望你……千萬珍重。”

緊趕慢趕地到了翡翠鎮,沒有多待,交還完一切物件的這天,許璟就離開邊鎮回長安了。

等在清雲居裏的雲炜以為,許璟會把柴恪帶回來,最終卻只見她一個人歸來,簡單和他說了聲“走”,就真的下樓走了,他沒敢多問,跟着離開,眼見她走一路,就借酒澆了一路的愁,心事重重地,再也沒笑過。

東征回來以後,雲炜的确也覺出了不對,許璟以前不怎麽碰酒的,但是現在她比誰都愛酒,在王府裏是這樣,多數時候身上都透着酒氣,這次也是這樣,空手北歸,當了一路的酒鬼,問又問不出什麽,雲炜始終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,可有一點他清楚得很,他知道柴恪就在翡翠鎮上哪兒也沒去,那或許……是柴恪不肯回長安吧?

分明是買回了心心念念的好墨,都小半個月了,丢在一旁,夏炎不曾用上過,常日的字他也很少練了,百靈覺得奇怪,想問上一問,又總是因為別的事而忘記了。

轉眼已是臘月,年關一天天近了,無論南周還是大徵,都講究個合家團圓,大将軍已經寫信催過數回,要他們回家去,再次接到信的這天,正巧又到了喝藥的日子,百靈端了藥送去給夏炎,見夏炎立在窗邊,叫了兩聲都不應。

百靈含笑走上前去:“夏炎哥哥,藥熬好了,你快……”

“百靈。”夏炎側過身,臉色有些白,他手裏牢牢攥着一支紫玉的簪子,回身望着百靈,輕輕笑了一笑,“百靈,你端來的藥,我已經有很久沒喝了,所以以前的事情,我都漸漸能想起來了。”

百靈煞白了臉,瞪大雙眼,驚駭呆住了。

夏炎手上有一個小盒,他将那支紫玉簪放回了盒中,舉步走近:“我很感謝你救了我,但是,恩情不能等于愛,我心裏早就有喜歡的人了,她在長安,我要回去找她。對不起了,百靈。”

苦心孤詣一場,到頭來,猶如是心愛過一朵夢幻空花,終究還是得不到嗎?

天色暗了,鎮上的人家都點起了燈,夏炎選擇在這樣的時候離開,甚至等不及到下一個天亮。

隔了好片刻,百靈回過神來,急忙沖出房門,門外迎面而來的青年扶住了她:“百靈,別追了,他既然已想起自己是誰,便注定留不住了。”

百靈顫抖零涕:“可是他不能回去!那是長安啊,他會死的!”

青年拽緊了她:“不會的。我聽說,上次來找過他的那個姑娘,是大徵朝一個很了不得的人物,夏炎會去找她,她一定不會讓夏炎死。”

百靈恍恍惚惚,垂淚低頭,忽然轉身狂奔回屋,很快出來,将一小包沉甸甸的東西塞給青年:“二哥,快追上他,把這些拿給他!”

那是幾錠金銀,足夠翡翠鎮上一戶普通人家數年用度。

人說走就走了,是何等的薄情寡義啊,青年不知道他最疼愛的小妹這樣做還有什麽意義。

“百靈!”

“此去長安有千裏之遙,他沒有帶走任何東西,北方的天更冷……”

“百靈,他已經走了!”

“我知道我知道!但是我不要他未入長安就先死在路上!”

……

年關一天天近了,長安的雪越下越大。

屋外的枯枝總是被厚重的積雪壓斷,那聲音放在靜谧的冬夜裏,常常會将已經睡着的許璟驚醒,但屋後是幾株桃樹,會在開春時綻放出美麗的花朵,許璟舍不得叫人斫除那些枝桠。

夜裏睡眠淺,又易驚醒,自然白天的精神好不到哪裏去,許璟多數時候都是懶洋洋的,除了在屋裏烤火,也不大愛出門活動,說是怕冷,元娘擔心她悶,就把嫁衣挪到了她屋裏繡,每天一邊忙自己的,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陪在旁側。

有一天瞧着後廚爐灰厚實,梁二添突發奇想用泥包了一只叫花雞,等熟了,趕緊取出來興沖沖往後院送,元娘笑話了他,他指天發誓說,名雖不雅,但滋味一定是好極了的。

泥殼子才破了一半,有小厮在外頭禀告說:“郡主,府外來了一位客人,說要見您,因為實在面生,他又不肯道出姓名身份,所以沒敢讓他進來,不過,客人請求轉交一物,說,郡主看了就會明白。”

這倒奇怪,姓名身份有何妨礙,來客卻如此忌諱。

稍一思量,又不免覺得來人的架子端得大了些,許璟叫住要停針起身的元娘,自己走去開了門:“那位客人煩你轉交什麽東西?”

小厮躬身上前,雙手呈上一件玲珑剔透的小物:“是一塊玉牌。”

許璟心間一窒,遽然定住,那竟然是……

倏忽間有淚水盈睫,然後緊接着便是惶恐大于驚喜!

“二添!”許璟失聲急喚。

梁二添趕不及擦手就跑了出來。

許璟按緊了他的肩膀,顫聲急切吩咐道:“去找雲炜!讓他立刻帶兵來王府救人!”

“救人?郡主,這怎……”

“別問了,快去!”

元娘聽動靜不對,起身才到門口就被撞倒了,她愣怔盯着許璟從上鎖的櫃子裏翻出了什麽,然後就匆忙往外飛奔——

“元娘,去喊護衛!”

許璟從跌倒的元娘身邊跑過去,行色匆匆到都不肯多耽擱工夫扶一把元娘,元娘從來沒見她像此刻一般方寸大亂。

怕是有大事發生吧?元娘連忙爬起來,臉上不由得也有了惶懼之色……

那人系一領玄色鬥篷,孤身立于東王府前,正閑情賞着漫天大雪。

安安靜靜的一道背影,風姿卻傲然,就像是一幅陳年的畫,眼前人仿佛當年,不過是一位年方弱冠的張揚皇子。

許璟恍了恍神,知道是他,但又不敢相信真的是他。

他未戴兜帽,亂瓊碎玉般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落,有的被冬風吹卷着,落到他發間肩上,墨黑的發沾上了純白的雪,依稀似很多年前,有一個秀美的少年,抱着滿懷的梅花,同樣是這般,站在深冬的大雪裏等她。

——那個少年也是他嗎?

腦海裏飛快浮現的碎裂場景,悠遠得像夢,許璟的頭隐隐痛起來。

“郡主。”守門的小厮躬身退開。

他微微一愣,回轉身來,望着她,嘴角輕然揚起。

“我回來了。”他笑着說。

許璟感覺一顆心快要從胸腔裏跳出來,她走向他,每一步都因難以相信眼前所看到的,而顯得那樣遲緩:“你,你怎麽……”

他蹙着眉,有點兒不高興:“我喜歡你,所以當年會阻止你嫁給裴琦先,可你知道我要娶百靈,卻一聲不吭地走了,怎麽,你不喜歡我了嗎?”

真是驕橫的語氣和話語,和他的性格倒是很相配。

最重要是,他光明正大地說了一句“喜歡”。

許璟笑了一聲,淚水抑不住地往下落,她哽咽着捂住了眼睛。

他走近,含笑握住了她的雙手:“希望你還看得上我。”

這是一句多欠揍的話呀,要不是為了他,何至于誤了終身?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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