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隐像是猜到了什麽，他放下一直捧在手中的書，将另一只手放在桌上，似乎是在告訴平野星，無論她做什麽他也不會出手。

見此，平野星心中一暖，月隐待她一向不錯，會不會是顧相惜在騙她？她定了定神，想先問個清楚，反正以他現下的狀況是怎麽也逃不掉的。

“在弟子八歲那年，家鄉下了一場冰雹，所有農作物都死了。而我家中田本就少，平日裏累下的糧食根本不足以養活我家中五口人。無奈之下，爹娘将弟子與兄長舍棄，弟子差點落入風塵，是師父路過，将弟子與兄長帶入望月樓。弟子很感激師父，也很敬佩師父，一直将您視作是父親一般的存在。”

她思及後事，哽咽了一會，難再說出話來。因為爾後發生的事，便如這把魚腸劍的詛咒一般，她親手殺了她的父母，以及與她向來不夠親厚的弟弟。

平野星攥住月隐手腕的力氣越來越大，她話鋒一轉，像是恨極了月隐，切齒道：“然而，今日有人告訴弟子，這柄魚腸劍背後的意義。臣以殺君，子以殺父……師父，請您親口告訴我，這是真的麽？而您，又是否知情？”

沉默片刻後，月隐勾了勾唇，摸着她的頭，笑道：“你終于知道了。為師一直在想，你到什麽時候才會發現魚腸劍的秘密。為确保你能看到，為師甚至收錄所有有關魚腸劍的書籍，将它們放置在藏書閣，但你性子好動，從未去過藏書閣，實在可惜。”

平野星眼眶頓時紅了，那日一時沖動所犯下的錯讓她後悔至今，而她到現在都瞞着平野垂與房玄昭，不敢叫他們知曉。而她自身也曾數次在午夜夢回時驚醒，如果不是這把魚腸劍的話，如果不是月隐的話！

“您還記得立我做九師尊時，問過弟子的話麽？”纖纖素手攀上如墨般的發髻，将绾住青絲的銅錢發帶緩緩抽出。

“自然記得，你是為師挑中的弟子。”

“若有想殺卻殺不得的人，你當如何？”月隐話中腔調溫柔如故。

平野星眨了眨眼，似乎看到那日黃昏下，慈愛地撫摸着她的頭，對怯弱的她露出笑容的那個人。她閉上眼，渾身一個激靈。

很難想象，有人能用那般溫柔的聲音，卻說出這般冷漠的話。平野星從前不懂他的可怕，如今卻是領教了。

“弟子會殺盡他所重視之人。若未記錯，弟子當年便是這樣回答的。”

“嗯，一字不錯。”月隐頗為贊賞。

“然而，弟子想殺之人并未有重視的人，師父，這樣的人怕是只愛着自己罷？”她緩緩站了起來，冷笑着走向月隐，同時将魚腸劍指向他的眉間。

“看在您教育弟子多年的份上，弟子會做得利落些。”

月隐神色如故，他一動未動，似累極了般。臨行之前，回首瞧了眼濃得看不穿的窗外。平野星随之看去，露出疑惑的神情，卻又因怕他使詐，緊張恐懼之餘一劍刺向了他的心髒。

鮮血飛濺了一地。

月隐捂住胸口倒下，臨死前依舊望着窗外，神色安詳。

他這一去，“銷骨”随之漸逝，阻斷外界聯系的屏障功能也會削弱，遠在夜惜宮的他，便也能知道她出了變故罷。

爾後，她的人生便與他再無關系。月隐一生了盡于此，已無牽挂之物。

彤岫峰水牢

送走方瑛潔後，顧相惜再次試着将鎖鏈斬斷。她不能再待在這裏，她必須去夜惜宮，即便會将手腳都折在這裏，她也必須去找他。

但無論她用何種辦法，仍舊拿它沒有辦法。而因為她不斷的嘗試，承受她全身重量的手腕終于不堪重負，皆磨斷了筋骨。

她雙手再動彈不得，即便是動動手指這樣的小事，于她也難如登天。

在神葬界時，為形勢所逼，活活将她由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，磨成了殺人利器。

論身手，她與落月搖不相上下，論術法，卻只能險勝平野星。只因在那裏，她沒有任何可以學習的時間。

千年時光都在殺與被殺中度過，她所掌握的，只是如何取人性命，并非治愈。而因會岐黃之術的原因，便更是從心裏明白，她這雙手是徹底廢了。

她閉上雙眼，準備放開神識搜尋紅櫻嫁。卻在方阖上眼時，被一股突如其來的鈍痛逼得氣息混亂，差就入了魔。

“師父。”她像是明白了什麽，卻平靜似水。無論身體如何疼痛，內心卻再掀不起波瀾。

她看着水牢潮濕的牆壁，用盡師徒義務的語氣，道：“弟子為你送終了。”

三山五峰皆驀地起了陣大風，将往日籠罩住望月樓的濃霧吹得散了些。日光再次投下。

斷魂苑

“主人！”方瑛潔在看到依舊活着的顧相惜後發覺不對，心知中計後慌忙趕回來。在垂花門下，透過由數十串東海明珠制成的簾子，見到依舊坐在窗前的月隐。

“瑛潔失了禮數，還請主人責罰。”她松了一口氣，對月隐福了福身子。

殿內寂靜，除卻珠簾相撞之音，無人應她。

方瑛潔似乎猜到了什麽，顫抖着手揭開珠簾。

“主人！”她沖過去，抱住月隐屍身淚如雨下。

傷心過後，她查看月隐的傷口，雖有些遮掩卻還是瞞不過她，這正是魚腸劍所為。那賤人竟在弑師後，還試圖掩去自己所犯下的罪行！

“平！野！星！”方瑛潔雙目赤紅，她咬破手指，在空中劃出一道陣法，不知對誰發下命令，“追捕平野星，格殺勿論。”

那陣法在空中發出刺目金光，閃爍一會後，在方瑛潔音落之時暗淡下去。

此刻，平野星正朝房玄昭所在的山頭而去。她知自己瞞不過方瑛潔，必死無疑。

誠如魚腸劍的詛咒，她在親手殺了父母後，又将視作父親的月隐殺死，并再一次為此感到後悔恐懼。

恐慌之時，更是草木皆兵。平日裏閉着眼也能走的路，在此刻卻變得恐怖陌生。

“沒事的，即便發現了也不會立刻找到我的！”

卻在她自我安慰之時，一道纖細卻帶着銳利的勁風朝她右手手腕射去，先一步奪去她能夠執劍傷人的手。

平野星痛呼一聲，回首看去，雙腿膝蓋正面再中兩針。她“撲通”一聲跪下。

“你們是誰？瘋了麽！竟敢對我做出這樣的事！看清楚，我是你們的九師尊！”平野星右手無力得垂着，蜿蜒的血跡順着嫩白的指尖滴落，就像是被人震碎了骨頭一般。她使出全身力氣緩緩站了起來。

三名金衣女子像是沒有聽到一般，她們皆蒙着面紗，額間一簇血紅的如雲花钿，風吹揚起衣裙，露出褶皺中隐藏的黑色花紋。

平野星在望月樓生活了數年，卻從來沒有見過見過這些女子。她日夜生活的地方，在她犯下大錯的日子裏，竟變得如此陌生。她想起被殺前毫不抵抗的月隐，面上露出絕望的神情，難道那些都是他騙自己的？

“師尊？不過是我們的影子。”

“影子？！”她往她們身後看去，日光稀薄，但她們身後卻是空白一片，沒有作為人該有的影子。她倒吸一口涼氣。

面對這些身份不明的女子，她竟從內心漫出了絕望。慌亂之下，她竟選擇跳入寒潭，從這裏逃離。她發出困獸一般的嘶吼聲，全力朝寒潭而去。

而就在将要跳下去逃脫時，她看到了遠處側對着她撿東西的房玄昭，腳下動作一滞，而就是這麽猶豫一會的功夫，便讓她徹底失去了活下去的機會。

右側的金衣女子素手一翻，十二枚透明的針徑直沒入了她的體內，點在她的十二個穴道中，雖然是同一只手打出去的，但進入的深度卻不一樣，足以見此女子的手段高明。

“再過半刻鐘，這針就會融化，傷口也會自動愈合，痕跡消除後就是你的死期。”

女子聲音平淡，她側頭對另一個人道：“望月樓三師尊平野星，年十七，于月樓主駕鶴西歸時跳入寒潭殉身。她雖不配，但就如此記罷。”

平野星被針的沖擊力打進了寒譚，她眯着眼，雙手向上似乎想抓着什麽，手腕上的一串鈴铛輕輕晃了兩晃，沒有絲毫聲音。

寒潭上彌漫的冷氣被人蕩開，日光暖人，她雙眼泛黑。平野星側着腦袋，依稀看到房玄昭正凝視着他手中的物件，爾後保持着側頭的姿勢墜入寒譚。

“師兄…救我……”

完成任務後，金衣女子的身形憑空消失。而方瑛潔也被術法反噬，嘔出一口鮮血。

月隐仙逝的消息，在這日夜幕降臨時傳遍了望月樓上下，舉樓上下皆埋在一片素白之中。陳放于洪荒殿內的月隐棺椁前，清一色跪着着玄色素服的六位師尊。唯獨不見平野星與房玄昭。

夜晚涼風夾着細雨襲來，遠遠可聞啜泣之音。

他們面色各異，在死一般的沉寂中，等待方瑛潔宣告殺戮的開始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 收藏就那麽掉了……掉了一個還停不下來，又掉了QAQ