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何摘下高嶺之花 - 第 145 章 (1)
春桃走過回廊, 步履匆匆。
一路上, 平日裏見到她便會上前攀談幾句的宮娥內侍全部避她如蛇蠍,隔着老遠便會忙着不疊的跑走, 仿佛晚一步便會被抽筋扒皮一般。
曾經的春桃走到哪裏, 都是宮人巴結的對象。
她自幼入宮,一路摸爬滾打,雖然年紀不算太大,卻已經是貴妃面前的老人,一直深得主子信任。
在這座浮華的孤城裏, 一人得道何止雞犬升天,作為麗貴妃的心腹宮女, 份位低的妃子都不一定有她得意。
然而,這種衆星捧月的日子, 在某一天清晨便戛然而止。
最初是有內侍覺得渾身疼。
他沒日沒夜的躺在床上哀嚎, 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凹陷下去, 襯的一雙眼睛大的吓人。
同住的宮人覺得害怕, 托人花銀子請來了太醫,然而後者只來看了一眼便駭的臉色蒼白,任由那人好話說盡,也不肯停留半步。
太醫走後, 就有侍衛闖了進來,将染病的內侍拖上板車,自此再也沒有人見過他。
然而那時候沒人知道,他的消失并不意味着結束, 而是昭示着一連串慘劇的開始。
病倒的宮人越來越多,他們住過的院落被劃為了禁區,板車壓過石子路發出的吱嘎聲成了壓在每個人心頭的虎頭鍘。
這種壓抑終于在陛下病倒後,演變成了無可抑制的恐慌。
當然,前朝的大人們對此毫不知情。
他們只以為陛下是因公主的死過度悲傷,可惜這種托詞能夠蒙蔽天下,卻騙不了日日夜夜在這座金玉牢籠中讨生活的下人。
這大晉,要變天了!
最先宣布封宮的是麗貴妃。
這位要強了一輩子的美人娘娘最終還是脆弱了一回,她前腳剛勒令所有宮人不得外出,後腳就抱着春桃大哭了一回。
然而第二日,她便擦幹了眼淚,趾高氣昂的去給皇後請安,把所有想借機試探的妃子給罵了個狗血淋頭。
想到這裏,春桃略微放緩了腳步——皇後居住的長秋宮到了。
她甫一走到長秋宮門前,一道纖細的身影就從裏面迎了出來。
“春桃?”與她打扮相似的女子吃驚道,“你來長秋宮做什麽?”
“嬌杏,”春桃喊出了對方的名字,“康樂郡王遞了消息進來,皇後娘娘可在宮裏?”
與滿宮的莺莺燕燕大不相同,皇後出身武将世家,自小舞槍弄劍,對琴棋書畫興趣欠奉,對治理後宮也不甚感冒,甚至于發起火來,能追着皇帝陛下跑上幾圈。
春桃每次撞見皇後在禦花園練武,都覺得這位英姿飒爽的娘娘下一刻便會越過這三尺宮牆,投入宮外的滾滾紅塵之中。
然而,直到太子成家立業,皇後也依然是皇後。
一聽“康樂郡王”四個字,嬌杏精神頓時一振,連忙道:“可是咱們能出去了?”
春桃緩緩搖頭,“我要見娘娘。”
“我就在這,有事直說。”
一道略顯低沉的女聲自長秋宮內傳來,片刻之後,一名身穿戎裝的女子走了出來。
她看上去三十歲許,生的不算極美,卻自有一股難掩的英姿勃發,與這暮氣沉沉的皇宮格格不入。
“回娘娘,”春桃施了一禮,“郡王爺說,西蠻已兵臨城下,此戰兇多吉少,楊家男兒當死守社稷,卻沒有拖着女人一起死的道理,煩請娘娘帶着貴妃一起改嫁去吧。”
這話是完完全全的大逆不道,偏偏說話的人和聽話的人都面不改色,唯有嬌杏吓的臉色煞白,不知該進還是退。
“鴻軒那小子可說不出這種話,”皇後朗笑道,“恐怕是幫那個從我肚皮裏爬出來的孽子擔罪名。”
春桃低下頭,一句也不敢多說。
“嬌杏!”只聽皇後說道,“把我的盔甲拿來!”
“娘娘?”嬌杏是真的懵了。
“誰說的,敵人兵臨城下我就要跑?”皇後一揚袖子,“他們要是真有本事殺進來,那還得過本宮這一關!”
“況且,要是沒有我給他撐腰,”她望向了前宮的方向,“咱們的陛下就算是在夢裏,也會吓哭出來吧。”
而在乾元殿外,那個從她的肚子裏爬出來的孽種一把推開了挂着鐵鎖的宮門。
“仙師,這邊走。”太子向身後之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。
師千凡颔首,踏入了這間充斥着藥香和血臭的宮殿。
用來裝點房間的玉石擺設已經被盡數撤走,宮殿的中央,除了一張寬闊的龍床,便是幾尊燈燭,将這乾元殿襯的像座空空蕩蕩的陵墓。
“父皇發病之後,變得極度畏光。”太子跟了上來,“無奈之下,我只得命宮人将窗戶都用絹布封上。”
“這些火燭,是為送藥的宮人留的。”
“蟲子喜陰怕光乃是常态,”師千凡眉頭微皺,“陛下染此習性,病的比我預想還重。”
“開始嗎?”太子避過了這個話題。
師千凡環顧四周,嘆了一口氣,“開始吧!”
說完,這位五龍山的陣法大師拂塵一掃,正對龍床,盤坐在地。
無數爬蟲一般的細線從他盤坐之地延伸,在空曠的宮殿鋪展開來,在宮門之外,等待已久的素問派女修圍繞着乾元宮排成了八列,從宮牆一直延伸到了上京城。
她們穿着一模一樣的衣裳,踩着如同尺子量出來的步子,沒有人快,也沒有人慢,從皇宮深處向外擴散,随着她們行走于蕭瑟的街道之上,點點綠意沒入了挨家挨戶緊閉的大門。
走在最前方的領頭人是一名格外高大的女子。
她穿着與男子一般無二的衣裳,留着一頭只到耳根的短發,比起長發披肩的同門,更像是新還俗的和尚。
與已化為陣法一角的其他素問派弟子不同,她走的大步流星,一直走到了城郭處,兩三步便攀上了巍峨的城牆。
“太慢了吧,男人婆。”靠在城牆上的年輕道士撇了撇嘴,“我還以為你臨陣跑了呢。”
“從南邊趕過來費了點功夫。”韻瑛瞥了他一眼,“那群北邊的蠻子到哪了?”
“康樂郡外。”龍虎山的不辭道人一躍跳上了牆頭,“在師千凡師叔的禁魔大陣完成前,他們還殺不過來。”
“只要能壓制住士兵體內的那群東西,咱們就還有一戰之力。”
禁魔、禁魔,禁的是內而不是外。
不辭道人壓低了聲音,“你說,那群蠻子,到底怕不怕蟲子?”
“若是他們真的攻入了上京,你就知道了。”韻瑛聳了聳肩,轉而看向陰沉的天幕,“……在這場雨下完之前。”
說完,她也跟着跳上牆頭,目力所盡之處,有滾滾濃煙沖天而起,像是一道連接這天地的巨大火炬。
康樂郡的烽火亮了!
燃燒的烽火就是最嘹亮的號角,身穿鐵甲的楊鴻軒從城樓中走出,手握系着紅綢的鼓槌,對着足有一人高的戰鼓,狠狠的敲了下去!
“咚!”
他敲響了第一聲,弓箭手已蓄勢待發。
“咚!”
他敲響了第二聲,禁軍全員已守在了城門之後。
“咚!”
他敲響了第三聲,不辭道人深深的看了一眼韻瑛,跳下牆前,嬉皮笑臉的說了句“別死了啊”。
戰鼓越敲越急,越敲越響。
不辭道人和韻瑛一前一後來到城前,此時大門緊閉,唯有五龍山的師兄弟二人守在門前,眺望着官道的盡頭。
李溪客将紅纓槍插在地上,整個人呈“大”字狀躺在了地上。
自打幽州城一戰,他就再也沒有合過眼,然而在那疲憊的面容之上,一雙眼睛卻如燃燒的火焰,亮的驚人。
考雲臻擡起手,一只小小的麻雀落在了上面,吱吱喳喳的叫了幾聲,便撲騰着翅膀飛遠了。
“來了。”青年低聲說道,用腳尖踢了踢地上的師弟,後者一個鯉魚打挺跳起,拔出地上的紅纓槍,抖落了衣衫上沾着的泥土。
那些細小的土塊掉落地上,又重新彈起,劃出了躍動的弧線。
“要不要這麽誇張,地在震哎。”不辭道人笑道,“對方搞出這麽大陣仗,咱們這邊就四個修士,會不會有點寒酸?”
“閉嘴吧你。”韻瑛翻了個白眼。
談話之間,西蠻的軍隊已出現在了視野之中,如烏雲一般壓境而來。
四人凝視着這支浩浩蕩蕩的軍隊。
打前鋒的是扛着刀斧的蠻人,一雙雙猩紅的眸子在暮色之中透着微光,血液裏的獸性一覽無遺。
而在隊伍的中段,有一座木制的高臺,由甩着長尾巴的蛇人扛着高臺底座,而最上方則坐盤腿坐着一名白面書生。
那書生手邊放着一把精鐵串成的珠傘,隐隐能窺見上面散發的寶光,只是傘頭不知何故缺了一塊,本該鑲嵌着寶珠的底座空空落落。
“止步。”在大軍距離城門僅剩數十丈時,李溪客冷聲說道。
也不見他如何動作,鮮豔的火苗從地上蹿起,化為了一道數丈高的火線,橫亘在大地之上,硬生生阻下了蠻人前進的步伐。
坐在高臺上的文子真猛地睜眼,右手抓起混元珠傘,對準天空用力一揮——
轟隆。
悶雷聲從厚實的雲層中溢出,一道銀弧劃過天際,照亮了猙獰洶湧的烏雲。
“啪。”
一顆水珠自天幕滴落,砸在了兩軍中央,在地上留下了一個淺淺的濕痕。
緊接着,戰場上空陡然雷聲大作,豆大的雨點噼裏啪啦的砸了下去,頃刻便化作了傾盆大雨。
戰吼聲響起。
蠻人跨過火牆,怒吼着沖向了大晉皇權最後的依托。
“滾!!!”
全身得衣衫在剎那濕了個透底,李溪客一躍而起,法力凝聚的九條火龍在暴雨中咆哮,盤旋在紅纓槍上,狠狠的紮向了文子真所在的高臺!
“叮。”
大軍之中,有誰撥動了琵琶的琴弦,一道光幕自天而降,将咆哮的火龍盡數擋在了高臺之外。
“應龍!”
考雲臻大喝一聲,腳下一蹬,踩着沖到面前的蠻人跳起,将之狠狠的向後一踢,蠻人随之倒飛出去,砸入人群,整個軍隊沖鋒之勢為之一緩。
與此同時,背生雙翼的蛟龍自城中沖天而起,龐大的身軀舒展于天際,對準大軍中的高臺一口咬去!
“老三,撤!”
随着這聲令下,文子真從高臺縱身躍下,緊擦着龍首落入軍中,而應龍一擊不中,吐出嘴裏的木渣碎屑,對準陷入亂軍中的考雲臻俯沖而去。
“嘿嘿,來得好!”
不辭道人手捏金色的符紙,對準文子真落地處與琵琶聲來處分別打出兩張。
“有眼神的自己躲,否則別怪道爺我下手沒分寸!”
五雷轟頂!
兩道水桶粗細的雷柱從天而降,溢出的雷電随着暴雨連成了耀目的電網,在西蠻大軍之中轟然爆開。
“不辭,你大爺的!”
那場憋屈至極的擂臺戰還歷歷在目,冷不防又挨了一擊的韻瑛痛罵出聲,硬扛着滿場天雷,殺進了亂軍之中。
“锵!”
雷霆萬鈞的踢擊與珠傘撞到一處,女子身體一晃,繞到了文子真身後,一拳打出——
一道黑色長鞭橫空出世,在千鈞一發之際纏上了韻瑛的手腕,高大壯實的屠夫撞開礙事的蠻人,手中長鞭一抖,将被縛的女子向後一拖,另一只手上,剔骨刀已高高舉起。
“轟!”
火焰彙聚的長龍撞入了文玉山懷裏,強大的沖力與燒灼之下,黑鞭脫手,男人整個人倒飛出去,嘴裏不住地發出慘叫,四肢上現出道道燒痕,眼看就要化作一團火人。
“锵!”
緊随而至的紅纓槍與三尺青峰相抵,一只修長的手将文玉山拽了回來,只見劍芒一閃,男人身上的火焰被斬去一半,之後便漸漸熄滅在了暴雨之中。
“老四,你去收拾這個女人。”來人說道,“老三攔着馭龍的,藝晟看住那個道士。”
“大哥!”白面書生與大漢齊聲應道,不遠處,一道樂音幽幽響起,像是在隔空回應。
說完這兩句,來人放開了文玉山,轉手一撥長劍,将少年彈開,才挽了個劍花說道:“羅教,文景煥。”
“呸,”李溪客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,咧嘴一笑,“……五龍山,李溪客。”
說罷,火焰再起!
回槍、前刺,再回槍,前刺。
李溪客的攻勢如燎原烈火,不給人片刻喘息之機。
一槍一劍轉眼便交擊了數十下,槍焰與劍氣交織,縱橫在戰場之中。
“你讓我想起了在漠北見到的一個人。”重重劍影之中,文景煥眯了眯眼睛。
“哦?”李溪客舔了舔嘴角,“怎麽?那個人也揍過你嗎?”
“不,她那時候只是元嬰,跟你如今一樣,”青年冷下臉來,“但我已不是漠北時的我了。”
話音未落,青年氣勢全開,分神修士的威壓瞬間變冠絕全場,就連李溪客周身的火焰都被壓得矮了幾寸。
三尺青鋒閃着寒芒,化為萬千劍影,于這傾盆暴雨之中,旋成劍龍,對準持槍少年,俯沖而下!
“李師弟!”
考雲臻一拍龍頭,應龍轉身回援,卻突覺腦袋一暈,天旋地轉之中,龍身一顫,竟然向地面墜下。
文子真握着珠傘的手青筋暴起,一縷鮮血從他的嘴角淌下。
混元傘神通,乾坤颠倒!
這麽一晃神的功夫,劍龍已徹底将李溪客吞沒,洶湧的劍氣席卷了周邊的一切,甚至不少西蠻士兵躲避不及,稍一碰觸便被攪成了肉餡。
“哈……哈啊……”
等到劍氣散去,原本平整的地面已經變成了一處深坑,而在坑洞中央,一個血人用槍杆撐住身體,艱難的站立着,不住的喘着粗氣。
“哈哈……”李溪客擠出了一個溢滿血腥氣的笑容,“總算找回點感覺了啊……”
這麽說着,他拔出紅纓槍,一步一步的走向坑洞邊緣。
鮮血順着少年的動作滴落,掉到混雜着泥土的雨水裏,綻放成了一朵朵璀璨的火花。
血液如水般淌下,火花連城一片。
在這瓢潑大雨之中,有一面火海正熊熊燃燒!
“你不會痛嗎?”文景煥站在原地,一錯不錯的盯着少年。
“痛啊,”李溪客低下頭,看着滿身的血洞,“但這點疼,還不夠看啊!”
“想要熄滅我的火,”他猛地擡頭,眼睛亮如星子,“起碼要找個龍王來才行啊!”
身上的血跡與暗紅色的衣裳連成一片,洶湧的火焰攀爬着血痕劇烈燃燒,火龍咆哮之中,少年擡起紅纓槍,對準文景煥全力刺去。
“叮!”
文藝晟的手指劃過琵琶的琴弦,一滴飽滿的血珠出現在了食指之上,被他反手抹在琴弦之上,音波回蕩,驟然染上了一分血色。
“我真是見鬼了啊。”
在他對面,不辭道人身體半蹲,雙手扶住膝蓋,踩在一片焦土之上。
“大雨、雷電還有一群冒着雨的傻蛋,這分明就是我的地盤嘛。”
他擡手抹了一把臉,“你這家夥是哪蹦出來的啊,好好當你的樂師,別不務正業行嗎?”
文藝晟對此的回答是輕撥出一連串的樂音,點點光芒沒入周邊的戰士身體,狂風驟起,化為了一道道風牆,将他們與年輕道士徹底隔開。
“被小看了啊……”不辭道人緩緩的吐出了一口濁氣,“道爺我好歹也是名正言順的玉清弟子第二,是時候拿出點真本事了。”
這麽說着,他從濕透了的衣襟裏掏出了一道血色的符箓,用顫抖的手指立在了身前。
看着這張被雨打不濕的血符,不辭道人吞了吞唾沫,“我醜話說在前面,死了也不要怪我——”
“老天爺,我去你大爺的!”
五雷轟頂!
血色的符箓在半空中炸開。
雷神大作之中,千千萬萬道雷蛇在雲間翻湧,對準上京城外猛然劈下!
璀璨的白光籠罩了整個戰場,稀疏的雷網在大雨之中化為了避無可避的雷池,慘叫聲四起,焦糊的臭氣四處彌漫。
雷霆之海足足肆虐了有一盞茶那麽長,等到場中只剩下時不時跳起的電弧,上京城的城牆上遍布黑色的焦痕,像極了洪荒巨獸留下的爪印。
數不清的焦屍倒在了地上,然而等到煙塵散去,一名抱着琵琶的中年文士站在戰場中央,他面如金紙,嘴角溢血,身後是滿眼驚懼的西蠻殘部。
“噗——”
男子張口,噴出一道血箭,整個人萎頓在地。
“二哥!”
在空中與考雲臻纏鬥的文子真拼着被應龍一尾掃開,将混元傘擲下,正好罩在了男人的頭頂。
“雷、雷法不死……”
身體徹底被掏空的不辭道人慘笑一聲,徑直向後倒去,被灰頭土臉的韻瑛沒好氣的接住,狠狠的瞪了一眼。
“你這家夥就不能分分敵友嗎?!”
“我、我不行了……”不辭道人現場給她表演了一個伸腿瞪眼。
考雲臻駕着應龍降下,長長的龍軀将二人圈起。
緊接着,李溪客踏着紅蓮擋在了三人一龍身前。
而在對面,文景煥的形貌比起最初稱得上是狼狽至極,他面沉如水,手握青鋒劍,同樣站在西蠻大軍的最前。
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點。
然而滿地的焦屍與無數羽箭證明了方才的一切都不是錯覺。
西蠻的攻勢已斷,但他們元氣未失,這場戰鬥還遠未到結束的時候。
然而李溪客卻眺望着遠方,神情凝重。
“大哥……”屠夫打扮的文玉山吃力的湊到了文景煥身畔,“你覺不覺得……這裏……突然變冷了?”
冷?
任誰在暴雨之中淋了如此之久,都會感覺到深入骨髓的寒意,然而在場修士剛剛經歷一場全力厮殺,體中熱血尚未冷卻,又怎會覺得雨水冰寒?
然而,一股似有若無的冷意又卻切切實實的順着衆人的腳心往上蔓延,好幾個身體不濟的蠻人已經打起了哆嗦。
文景煥側過身體,向着來路望去,只消這一眼,便面色大變。
此時的官道已鍍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霜,遠遠望去,竟像是雪景一般,而一個個模糊的人影攀爬在結霜的路面上,正向着衆人靠近。
“啪!”
一只灰白色的手臂從焦土中鑽出,死死的抓在了文景煥的小腿上。
驚叫聲四起,青年想也不想的削斷手臂,卻只得到了半截消散在空中的煙霧。
“是鬼門陣!”
顧不上裝死逃打,不辭道人一下子從韻瑛的懷裏跳了出來。
“那些東西是怨氣,越斬越多!”
然而他提示的還是太晚了,或許說,就算事先知道,又有多少人能容忍一只鬼手在身上作祟?
文藝晟用盡心力保下來的軍隊很快就陷入了混亂,刀斧在空中瘋狂揮舞,然而鑽出地面的鬼手由一變二,由二變三,很快便數也數不清了。
“唔!嗚嗚嗚!”
一名高壯的男人被滿身的鬼手死死纏住,有些甚至塞進了他的嘴裏,随着一聲模糊不清的慘叫,他的內髒被鬼手硬生生的從體內扯出,鮮紅的肉塊撒了一地。
至此,西蠻大軍徹底失了控。
不斷有蠻人慘死在鬼手下,活着的人則瘋狂想要逃跑,反倒是文家四兄弟身邊罕見鬼手,就算有,也遠不到怨念纏身的地步。
“是殺人數量。”李溪客當即有了判斷,“這夥人一路從幽州殺回來,一路上死于他們之手的晉人不知凡幾,如今鬼門陣一開,各路鬼怪順路找來,就遭了報應。”
而文家兄弟只對修士出手,賬自然算不到他們頭上。
然而,即便如此,文景煥還是變了臉色,一手扛起重傷的二弟,“老三、老四,咱們走!”
“他們要跑了!”不知不覺間,考雲臻已經把李溪客當主心骨了,“咱們追嗎?”
“追什麽追!咱們也得走!”回答他的是不辭道人,後者本就不紅潤的臉色此刻更顯蒼白,“怨念見血就收不住了,等到那些怨鬼殺瘋了,咱們也沒法幸免!”
“走走走!”他把剩餘三人全部推上了龍,“趕緊飛起來!”
不等考雲臻下令,察覺到威脅的應龍騰空而起,一個猛子紮到了雲層之間。
“那是什麽!”雙手抓着蛟龍的鬃毛,韻瑛扯着嗓子喊道。
只見連通康樂郡到上京城的官道此刻已大變了模樣,無數灰色的煙霧籠罩在其上,隐隐約約能瞧見煙霧中浮現的猙獰鬼臉。
而順着官道一路往北,被灰霧籠罩的城池連成了一個完整的圓,随着怨鬼的哭號聲愈發響亮,灰霧的中央浮現出一道漩渦來。
“鬼門開了……”不辭道人瞪大了眼睛,“鬼門要開了!”
話音未落,漩渦已飛速旋轉起來,化作了一道駭人的黑洞,無數鐵鏈從中伸出,卷着一只只怨鬼沒入漩渦,然而那洞穴深處時不時便會發出沸水煮開般的聲響,像是有什麽東西想要破陣而出。
像是察覺到了那東西的意圖,層層鎖鏈穿梭交織,化作了一張天羅地網,倒扣在了漩渦之上!
“砰!”
一聲巨響從洞穴深處炸開,大地都為之顫動。
“砰!”
撞擊聲響徹雲霄,緊扣的鎖鏈寸寸斷裂。
“砰!”
無數黑色的“汁液”飛濺而出,一個鋒利的尖角沖破漩渦,來到了人間!
就在這時,天幕上突然裂開了一道縫隙,一只巨大的眼球出現在了裂縫之後,只見它四處張望了一下,然後便鎖定在了漩渦之上。
“呵。”
李溪客隐隐聽到了一聲冷笑。
冷笑過後,眼球離去,取而代之的,是一只巨大的手掌,從縫隙中伸出,對準成型的漩渦抓去。
“李師弟!”考雲臻音調都變了,“這、這是不是、是不是昆侖幻境裏的那人!”
昔日在昆侖幻境,也有這樣一只巨手出現,全靠“昆侖十二金仙”出手對抗,他們才得以逃脫,只不過後來這神秘的巨手被歸為柳千易搞出的障眼法,這才不了了之。
而現在,這只手出現在了大晉與西蠻的戰場,這代表了什麽?
是柳千易就在此處?
還是手的主人另有其人?
“啧。”李溪客咋舌,看着憑空出現的巨手,目光不善,但他将紅纓槍背在身後,絲毫沒有上去較量一番的意思。
巨掌越來越靠近漩渦,徑直按在了尖頂之上,竟然打算這麽硬生生的将它推回去!
鬼門陣發出了不堪重負的“吱嘎”聲,灰色的煙霧開始渙散,從深淵伸出的鎖鏈也跟着四處甩動,引得冤魂厲鬼們發出了一聲聲凄厲的哀嚎。
這座覆蓋了整個北方的鬼門陣一下子變得岌岌可危。
就在這時,一道流光劃過天幕,疾射而來,直接洞穿了巨掌,将它斜斜的釘在了深淵之畔!
巨掌開始了激烈的掙紮,灰色的霧氣翻湧,而當流光散去,那插在掌心的,是一把普普通通的油紙傘。
那傘面如今已全部撐開,繪在其上的彩鳳活靈活現,盯久了會有一種正在眨眼的錯覺,而傘柄處則深深的陷入巨掌之中。
整把油紙傘就是一顆大號的鉚釘,将巨掌牢牢的固定在了大地上。
憤怒的低喃透過縫隙進入人間,考雲臻甚至産生了一種聽到數萬人合聲的錯覺。
那充斥在耳畔的低語和詛咒像是一首變了調的樂曲,引得聽衆心煩意亂。
長吟一聲,衆人身下的應龍忽然扭動了起來,一雙黃玉般的龍目充滿了狂躁。
考雲臻一手握住龍角,另一只手按上了應龍的眉心,馭獸符印瞬間激發,試圖安撫住發狂的蛟龍,然而收效甚微。
“抓穩了!”他大吼一聲,盡力貼近應龍的背部,白玉般的龍鱗如今盡數張開,像是一片片鋒利的鐵扇。
上一次應龍發狂還是在羽化城,起因是淩師妹吹了天魔曲——該死!上次也好,這次也罷,為什麽倒黴事都聚在一起了!
失去了控制的應龍一頭栽到了地上,砸到了一片瓦房之上,龐大的龍軀頓時激起了一陣飛沙走石。
李溪客掙紮着從龍背上爬起,身下的應龍在劇痛後清醒過來,豆大的淚珠從眼眶滑落,用嘴巴叼起暈過去的考雲臻,用粗糙的舌頭舔舐他的臉頰,時不時還會發出類似于“jiojio”的龍吟。
少年覺得,這一幕似曾相識。
那時候他和堂兄還是什麽都不懂的凡人小子,抱着“出人頭地”的心思跑去羽化城參加聚英會,傻乎乎的在城牆下等了好幾個時辰,卻迎來了一條砸穿牆壁的龍尾巴。
等等,當時好像也是這條龍吧?
“噠、噠、噠。”
在這一片狼藉之中,有條不紊的腳步聲格外突兀,李溪客聞聲看去,就見在這斷壁殘垣之中,有一道身影正不緊不慢的向他們走來。
來人穿着一身月白色長袍,身形纖長卻不瘦弱,眼眸半垂半閉,鴉羽般的睫毛遮蓋住了半個漆黑的瞳仁,在瓷白的肌膚上映出了一道淺淺的陰影。
少年的嘴唇并不殷紅,反而少了幾分血色,驅散了容貌本該有的濃豔,為他平添了幾分清俊,就像是懸挂在夜空中的皓月,散發着清麗的光華。
李溪客覺得,眼前這一幕簡直該死的眼熟。
只要再說一句“灌江口,楊戬”,就是羽化城初見的完美重演。
只不過,這一次沒有微北生調侃“清源妙道真君”了。
楊戬走過四人一龍,他周身氣息盡斂,就像是一名從未修煉過的凡人,唯有那雙過于深邃的眼睛,似乎包羅了森羅萬象。
随着他的現身,吵人心煩的喃呢和呓語陡然停下,天幕上又有一道裂痕顯現,之前撤離的眼珠再次現身,只不過這一次,凝視的對象由深淵變成了少年。
李溪客同樣擡頭注視着那眼珠,明明只是一顆眼球,卻像是在于無數的複眼對視,僅僅只是一瞬,都令他頭皮緊到發麻。
這家夥是……徹頭徹尾的怪物啊。
巨手與油紙傘的博弈還在繼續。
它們像是撕咬在一處的猛獸,誰也不肯相讓。
凝聚手指的法力已經在僵持中逸散,通天徹地的手臂也變得飄忽透明,然而油紙傘的情況還要更糟一些,那只活靈活現的鳳鳥雙眼已失了光澤,暗淡的羽毛片片凋零,支撐傘骨的柱柄上浮現了道道裂紋,似乎随時都會分崩離析。
就在這時,楊戬動了。
他擡起右臂,食指向眉心一點,白皙而平整的額間突然現出了一條紅痕。
那紅痕像是一條有生命的血線,舒展着枝蔓向外蔓延,繁複而漂亮的線條在肌理上勾勒,繪出了一只眼睛的模樣。
那法眼一經成型,便伸出血線纏繞着少年的手指,然後輕輕眨了一下。
奪目的光彩從法眼中透出,澎湃的法力彙成一線,直取天上的巨眼!
“噗呲。”
利物入肉的聲音傳來,法光貫入了眼球之中,只見那眼睛在瞬間膨脹了數倍,無數血絲在蒼白的眼球上鼓起,殷紅的眼眶像是下一秒就會湧出血來。
“嘭!”
就像是撐到極致的水球一般,巨眼撐不住法光的侵蝕,在幾聲痛吟之後,轟然炸開。
淅淅瀝瀝的血水從天上飄下,一股腐臭的氣味在天地間蔓延,只留下一道血色裂縫的天幕緩緩閉合,連帶着按在地上的手掌也很着模糊了起來。
“啪!”
失去了支撐的油紙傘歪倒在地,傘面上的彩繪已淡到近乎沒有。
等到巨手徹底消失,天幕也回歸平靜,那被壓制許久的漩渦又飛速的旋轉了起來!
只聽一聲巨響,漩渦猛的噴出了一大股煙霧,有什麽東西劈頭蓋臉的往下砸,應龍猝不及防的挨了好幾下,茫然的擡起龍首,一尾巴抽開了砸落下來的骨架。
數不清的白骨代替雨水從天而降,
銳利的尖頂破開了迷霧,徹骨的寒意噴湧而出,一座通體由堅冰塑成的山巒從深淵深處緩緩升起。
“那、那是什麽?”
韻瑛愕然的自語從身後傳來,李溪客雙手撐地,吃力的站起身來。
等到寒氣激起的霧氣散開,幾人終于一睹這座“冰山”的真面目。
在晶瑩剔透的冰層下,封着百多名雙目緊閉的“人”,他們有男有女、有老有少,身軀凍結在寒冰之中,唯有人頭露出冰面,湊成了山的模樣。
而在人目所不能視的陰影中,不斷傳出悉悉索索的異響,仿佛有人走過秋日裏布滿枯枝腐葉的林地,鞋底碾過積壓的落葉,發出了陣陣悶響。
随着異響聲越來越大,一道恐怖的黑影出現在的冰山之上。
那是一條碩大無朋的黑蛇,正一圈又一圈的纏繞在冰山之上。它有着奇長無比的身軀和一顆類人的頭顱,當它繞到頂端時,對着山頂呼了一口長氣。
一股濃濃的暖意吹散了徹骨的冰寒,凍結的堅冰開始融化,籠罩大地的濃霧逐漸消散,然而,在旋轉的漩渦依舊沒有停下的跡象,反而越轉越快,中部露出了一道暗青的通道,連通着深不見底的世界。
在通道中,煙塵翻滾,倏爾,透出了萬丈瑞光!
這裏面還有東西!
幾乎是瑞光現身的同時,在極北之處,有朵朵白蓮浮上天際,聚攏在一處,似是想要飄來。
鬼門邊上,楊戬似有所感,放下點在眉心的右手,血絲描畫的法眼頓時消失無蹤。他擡眼望向白蓮,伸手從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