握春腰 - 第 57 章
第57章
雪棠活了十六年, 從未像現在害怕過,害怕失去沈離,害怕再不能與他相見。
柔弱如她, 忽得便生出了無上的勇氣,箭步沖上前,拔下頭上的金簪, 竭力向鄭骁紮去。
鄭骁早有準備,又如何會讓她得逞,長臂一揮便反手将她推到了地上,雪棠跌坐在地,目不轉睛看着鄭骁舉起長槍向沈離胸口紮去。
形勢在一瞬間有了轉機,原本仰躺在地上的沈離猛然舉起了手中長劍,沈離馳騁疆場多年, 是在屍山血海中磨練出來的,身子雖十分虛弱,但劍勢迅疾淩厲,頃刻間便将長槍挑了開來, 繼而深深刺進鄭骁的胸膛。
不僅雪棠,便連鄭骁都反應不及, 直到倒地的那一刻尚瞠目結舌,連眼睛都沒閉上。
“皇兄!”雪棠喜極而涕,連滾帶爬挪到沈離身旁,抱着他痛哭起來。一邊哭一邊道“是我把鄭統領喚過來的,都怪我, 我險些害了皇兄。”
她越哭越厲害, 不停地抽噎着,仿佛險些被殺死的人是她一般。待哭完了才發覺沈離已暈厥在她懷中, 臉色和之前相比愈加蒼白。
經歷了鄭骁的倒戈,雪棠不敢再相信任何人,她生的嬌小,平時更是手無縛雞之力,現下卻仿佛變了一個人,竟單憑自己的力量把沈離拖到了馬車上。
暴雨中,一個滿身泥濘的嬌俏姑娘架着馬車駛出樹林,進入別苑。
雨水将衣衫澆了個透徹,雪棠凍得嘴唇發紫,卻依舊不肯假手他人,為了掩人耳目,她先将院內的侍從盡數打發出去,才把沈離安置到寝屋。
鄭骁是禦林軍副統領,他這樣的人都有會反叛,更遑論旁人,雪棠猶如驚弓之鳥,便連十一都不敢全然信任。
她解下沈離腰間的玉牌走到門外,對侍從吩咐道:“召暗衛、禦林軍各五百,侯在院內聽令。”
雪棠在昭帝身邊長大,耳濡目染甚多,昭帝雖荒淫好色,但于制衡之術上頗有造詣,只有各方勢力勢均力敵,皇位才能更安穩。
雪棠不知到底有多少人起了異心,但有暗衛和禦林軍同時在場,總不會有人敢造次。
待吩咐完,她又讓人快馬加鞭去召太醫,這才折回屋內。
為以防萬一,雪棠将門窗牢牢插上寸步不離的守在沈離身邊,時間仿佛停滞了,不過一刻鐘,她卻好似經歷了好幾個世紀,等呀等,總算等到了太醫。
院內雖站滿了侍從,雪棠卻只讓太醫進了屋,太醫看到沈離的情形當即便皺起眉頭。
他一言不發踱到床邊,搭着沈離手腕細細診查,切完脈又去查看沈離肩頭的箭傷,待看完這一切,緊繃的眉頭才漸漸舒展開來。
太醫溫聲道:“插入陛下肩頭的利箭煨了劇毒火鳳苓,所幸及時将肩頭拔了下來,劇毒才未深入骨髓。
火鳳苓毒性極霸道,按說雖未滲入骨髓,也會滲透到肌理,可陛下傷口處血色豔紅,絲毫不顯沉黑,似乎并未受到火鳳苓的毒害。”
雪棠未言語,只長長舒了一口氣,所幸她及時幫皇兄把毒血吸了出來,皇兄才免于遭受中毒的痛楚。皇兄為她做了這麽多,她總算也沒有辜負皇兄。
雪棠看向太醫,問道:“皇兄究竟境況如何?”
太醫道:“因着火鳳苓藥性霸道無比,陛下才會陷入暈厥,但毒性到底未滲入五髒六腑,待老夫開個方子,好生給陛下調理一番,約莫五六日的時間陛下便會痊愈。”
聽到太醫這樣說,雪棠才放下心來,低聲對太醫叮囑:“今日之事,除你我二人,再不能有人知曉陛下身中劇毒的消息。我若聽到什麽風言風語,太醫的日子恐怕便再不會如現下這樣順遂。”
宮廷秘辛不知凡幾,但凡太醫,都懂得耳聾目瞎的道理,太醫連連點頭,惴惴地退出了主屋。
待人走了,雪棠才癱坐到床榻上,從樹林到別苑她一直強撐着,現下放下心來,總算可以短暫的休憩一陣子。
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,宮人将一碗濃濃的藥汁端到屋內,雪棠接過藥汁,揮手把人打發下去。
她拿出銀針探到藥汁內,看到銀針未變顏色,才端着藥汁坐到床邊。
沈離依舊在昏睡,雪棠一只手捏開他的下颌,另一只手拿着瓷勺給他喂藥,她從未做過伺候的活計,只一碗藥就喂了大半個時辰,臨了還把藥汁沾到了沈離的衣襟上。
雪棠又手忙腳亂把沈離衣襟上的藥漬擦掉,才消停下來。往榻上一趟便迷迷糊糊盹着了。
心裏存着事,終歸睡不踏實,沒一會兒雪棠便迷迷糊糊睜開眼睛,她不敢離開這間寝屋,便在屋內打轉,直到半夜沈離才清醒過來,雪棠已然熬得雙目通紅,只當自己産生了幻覺,盯着沈離看了又看才确認他真的醒了。
“皇兄!”雪棠奔到拔步床邊,緊緊握住沈離的手“你總算醒過來了。”
燈光将雪棠照得分毫畢現,她原本瑩潤的臉頰此時暗沉沉的,雪眸通紅,眼下呈現出濃重的青色,顯見是疲累交加。
沈離往床榻裏側挪了一點,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側,低聲對雪棠道:“辛苦你了,快躺下歇一歇。”
他的聲音嘶啞的厲害,雪棠忙端了一盞溫水喂他喝完,才平躺到他身邊。
人雖躺下了,卻努力支撐着不肯睡覺,沈離擡起手輕輕将雪棠的眼皮刮下去,繼而遮住她的眼睛,低聲道:“你且好生安歇,外面的人不敢闖進來。”
他将她的眼睛遮得嚴嚴實實,她什麽都看不到了,卻沒來由的安心,不過片刻就沉入夢鄉。
休養到第三日,沈離的精神才漸漸好起來,當即便宣中書舍人鄭崇觐見。
自斷了和鄭骁的聯絡後,鄭崇便心緒不寧,他知曉自己的三子十有八九是不在人世了,悲痛之餘又驚恐不已,戰戰兢兢等了三日,終是等到了皇帝的召見。
他雖心虛,但因着提前做好了準備,也不至于太過于狼狽,勉強還能維持得了體面,鄭崇行到榻前,躬身向沈離行禮:“微臣拜見陛下。”
沈離也不叫起,就那樣直直盯着鄭崇,過了好一會兒才道:“舅父好大的志向,朕這個皇帝不當也罷,不若舅父來當這皇帝罷。”
鄭崇自然知道沈離是何意,但事到如今只能裝傻充愣,他佯裝不解,挑眉看向沈離,似是十分驚訝:“陛下這是在說什麽話,微臣一心忠于陛下、忠于大英,斷不會生出僭越之心。”
沈離居高臨下乜着他,将一柄長1槍擲到地上,低聲道:“舅父可認得這柄長1槍?”
大英對兵器管制十分嚴苛,但凡從器具庫發放出去的兵器,每一件上面都刻着使用者的名諱。
鄭崇凝着槍竿底部那小小的“鄭骁”二字,甚是動情,鼻子一酸,險些紅了眼圈。物證就擺在眼前,又豈能容他随意否認。
他将心中的酸澀之意強壓下去,複看向沈離,開口說道:“老臣瞧着這長槍十分眼熟,當我家三郎的。”
“舅父肯認賬就成。”沈離的雙目猶如鷹隼一般攫着鄭崇,沉聲道:“表弟和叛臣霍青裏應外合,意欲刺殺于朕。舅父入朝多年,當知曉刺殺天子是什麽罪責。”
刺殺天子者受車裂之刑、當削首示衆,連坐其九族,九族之人,男丁淩遲,女子流放千裏。
鄭崇心有戚戚,忙跪地求饒:“鄭骁雖大逆不道,但決計不敢和叛臣行裏應外合之事,還望陛下明察呀!”
霍青曾統領整個遼東軍,雖是叛臣,眼界卻極高,除非得到鄭家家主的支持,否則單憑鄭骁一人又如何有分量與之合作。
左右鄭骁已經折進去了,鄭崇務必得把鄭家摘出去,他将準備好的說辭一一道出:“鄭骁曾心悅周家小姐,聽聞周小姐被處死後,便揚言要為周小姐報仇。
老臣只當他在說氣話,未曾當回事,哪成想他竟真的鬼迷心竅做出了喪心病狂之舉。”
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,鄭骁從袖兜拿出一封情筏捧到沈離面前,那信字跡遒勁,正是鄭骁寫給周晗蘊的。
沈離連瞥都沒瞥那書信一眼,伸手便揮到了地上,揚聲喚來十一,沉聲吩咐:“鄭氏合族裏通外敵,你且将他們全部擒拿……”
話還說完,只見鄭太後匆匆進了屋,沈離的肩頭尚包着紗布,她卻連看都沒看一眼,直接便道:“皇帝,你在說什麽,你可知跪在你身前的人是誰?鄭家乃是你的外家,你為何冷血無情到這般地步,竟是要鄭氏合家都端了去。”
“你莫忘了,你母親也是鄭家人,你若是要将鄭家女眷盡數流放,便也把我流放了去罷,母家都沒了,我還做這太後幹什麽?”
沈離是鄭太後的血脈,她将沈離一點一點養大,又扶持着沈離登上皇位,對沈離的感情不可謂不深。
她也十分憎恨鄭骁刺殺沈離,可偏偏鄭骁是她的內侄,是鄭氏之子,事關家族的前程和阖家性命,她若只顧及母子之情,鄭家便要阖族覆滅,但拼死保全鄭家,沈離身為她的親子,盡多冷待于她,卻能保全鄭家的榮華富貴。
兩者相害取其輕,鄭太後思忖良久,最後終是決定保全自己的母家。
沈離坐在太師椅上,仰頭看着自己的母親,像是雕塑一般看了良久,直到漆眸中泛出了一絲水光,才訝聲開了口:“母後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?”
看着沈離那副模樣,鄭太後不是不心疼,卻依舊頤指氣使:“哀家自然知曉自己在說什麽,該反思的人不是哀家,而是皇帝。你且想一想,自你登基後,可還有半點人性。”
話畢不再多言,鄭太後向鄭崇使了個眼色,二人前後腳走出正屋。
不過三日的時間,雪棠已習慣了親力親為照顧沈離,她正端着藥汁往正屋走,忽看到兩個人出了屋門。
當頭的那個便是鄭崇,雪棠一愣,他知曉沈離召見鄭崇的目的,沒成想他竟好端端走出了主屋,再看看鄭崇身邊的鄭太後,雪棠便都明了了。
鄭太後是沈離的親生母親,她若鐵了心保全鄭家,便是沈離貴為天子又能如何。總不好生生将自己的母親逼到絕路上去。
雪棠皺起眉頭,待鄭太後行遠了,才快步進入主屋。
她風光無限的皇兄此時正怏怏地卧在茶榻上,臉色蒼白,眸中滿是孤寂和落寞。
“皇兄!”雪棠低低喚了一聲,俯身将藥汁放到一側,靜靜坐到沈離身邊。
沈離擡起頭,埋首到她胸前,低聲道:“怪不得帝王都以寡人自稱,連母親都選擇了旁人,朕現下倒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。”
他的聲音很平靜,雪棠卻感覺了濃重的悲傷,她伸手撫到沈離的胸口上,溫聲道:“皇兄不是孤家寡人,皇兄還有阿棠。”
話畢,忽看到窗外的竹枝上挂着一只竹蜻蜓,那竹蜻蜓是傅修安邀她相見的信物,雪棠的心一緊,忽覺得自己可笑極了,沈離連自己的親生父親都殺,哪裏需要她來憐惜,她柔軟的心又一點一點冷硬下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