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刑錄之非緣 - 第 12 章 生若滄海粟

更新時間2014-9-19 23:13:19 字數:4764

“你放心,我一定會想到辦法的。”常羲安慰他,“我不行,還有我師父呢,易蘭旌一定可以痊愈的,你別太擔心。”

墨泠半垂了首,低低道:“多謝。”

雨并沒有下太久,待二人回到徐府,這天也晴了。

有水順着屋檐一滴滴落下來,打在青石鋪就的地面上,落出淺淺的水坑。易蘭旌依舊沒有醒,連一貫沒心沒肺的徐筠都愁容滿面。

額頭燙手,常羲掌心聚起靈力,覆在易蘭旌天靈蓋上,一點一點輸入自己的真氣。

她自呀呀學語起就修道,十幾年來心無旁骛,修為精純,又有舒望獨門心法輔助,雖年紀不大,這功力比不得舒望,但較同輩修道之人到底高些。

一陣清涼沁入心脾,腦中原本的混沌被細細梳理,将心中雜念蕩滌,易蘭旌眉頭漸松,繃緊的身體也漸漸放松下來。

常羲指指徐筠懷裏的心法:“繼續念給他聽吧,能聽到多少算多少。”說罷抱了紅影石走出門去。

墨泠立在門邊,辨不清面上神色,似乎是瞧着常羲的背影出神。

真正的紅影石隐在原石裏,需得由人将之打磨挖掘,就如打磨那璞玉一般。常羲有幸曾見舒望打磨過一次,費了整整一個時辰,只得了小小一顆,做成吊墜送與一個驚了魂的孩子。

紅影石的固魂之效全憑其中靈蘊,但這靈蘊也極為脆弱,須得小心磨去無用部分,只剩最薄一層,将靈蘊包裹其中,再結三道咒印,一道拘留靈蘊,一道淨化,一道将其護住。因這靈蘊影響魂魄,故而在打磨結印之時,制作者需心無雜念,一心一意。

小小的錘子小心地敲打着石頭,常羲專心致志,甚至忘了自己還裹着墨泠的鬥篷,也忘了鬥篷之下自己的衣衫為冬雨所濕,寒氣正侵入身體。

一時間似乎整個徐府都靜了下來,房間內,安神香的袅袅青煙環繞在梁柱之間,伴着徐筠輕輕的心法誦念聲;院子裏,常羲叮叮當當打磨着紅影石,極為耐心地處理着那些細小石紋,原本巴掌大的原石正慢慢縮小。

墨泠站在他們之間,陽光自那重重疊疊的雲層之後透出來,映得那些雲也通透而光明。

不知過了多久。

一掌大的原石最後僅剩了六分之一,在常羲結下最後一道咒印的同時,房內易蘭旌睜開了眼睛。

殷紅靈蘊一閃而過,易蘭旌望向門外,似是望穿了雕花木門。

“蘭旌你醒了?”

房內傳來徐筠欣喜的聲音,墨泠長長松出口氣,阖目,緊握住刀柄的手也松了下來。

常羲攥着紅影石直起腰,奮力錘着自己的腰背,一擡臉,日近黃昏。

算算時間,她花了整整兩個時辰。

站起來的時候她甚至踉跄了幾步,保持同一個姿勢這麽長時間,真是要人命啊……

回頭,正見墨泠在她身後,靜靜看着她,像極了她少時第一次捉妖,師父舒望站在她身後的模樣。

當時舒望微笑着向她颔首,身側靈炁環繞,腳下法陣隐隐現現,對她說:“怕什麽,師父在呢。”

現在墨泠默默注視着她,不言不語站得筆直。

與師父一樣的可靠,不一樣的安心。

常羲愣了愣,回了個燦爛笑臉:“我成功啦!”

墨泠點點頭,緊抿的唇角似乎還彎了彎。

一聲只有一人聽到的清唳傳入耳畔,常羲神色一凜,轉身揚手,一道細微藍光落入掌心。

是早上常羲傳書回去,舒望的回信。

紅影石就放在枕邊,易蘭旌只覺心神無端安定了許多,眼下沒有力氣,只能靠在床頭,就着徐筠的手一口口喝藥。

常羲坐在一旁,看着舒望的傳書若有所思。

信上僅有簡簡單單的兩個字:須彌。

常羲并未思考多久,心思回轉,很快恍然大悟。

另外三人看過來,目光炯炯。徐筠按捺不住:“尊師怎麽說?”

常羲卻遲疑起來,猶豫了半日,直接問易蘭旌:“你知道須彌山嗎?”

易蘭旌略略颔首:“略有耳聞。”

“須彌山?”徐筠沉吟道,“我記得曾在娘親的佛經上見過。佛家有言,我等身處之世界為一須彌山,一千須彌山為一小千世界,一千小千世界為一中千世界,一千中千世界為一大千世界,一大千世界即為一佛陀所教化之國度……”

常羲點着頭道:“不錯,師父教過我,四方天地為宇,古往今來為宙。宇宙無邊無際,浩瀚無垠,有無數大千世界,我們身處的天下不過一個小小須彌山,正如滄海一粟。”

易蘭旌已經明白,目光一分分黯淡下來,終是苦笑一聲,無言以對。

墨泠對這些典籍并不熟悉,尚雲裏霧裏:“姑娘的意思是……”

常羲聳了聳肩,看向易蘭旌的神情很是同情:“無傾說的‘平行世界’應該就是須彌山了,她……大概來自另一個須彌山。師父猜測,凡人神魂能夠穿透三千世界的屏障以皈依教派,但肉身不能,除非成了神仙。”

“所以……”易蘭旌阖目,“我與她,終究不過一夢的緣分。”

幾人皆默。

半晌,徐筠悄悄拉了拉常羲:“須彌之說屬佛家,你不是道家的麽?”

常羲一擺手:“師父說了,世間教派只是度化不同世界而已,本就是并存的,也算是一家,分那麽清楚做什麽!”

“既然無緣。”墨泠開口道,“易兄還是盡早抽身。”

易蘭旌偏過臉不語,反是徐筠嘆息:“看蘭旌這樣子,抽身談何容易。”

“或許……有辦法……”常羲支着下颔,自言自語,“我本想勸你修仙的,不過一想你算是半路出家,有沒有靈根我也看不出來,且不說能不能修成神仙,即便修成神仙了,穿透須彌山的結界容易,但能不能遇上無傾還兩說呢……”

徐筠奇道:“這是為何?”

“我記得無傾說過,我們的須彌山與她那時間不同,唔……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啦,只是猜猜,或許,就算你到了她的須彌山,卻恰好不與她在同個時間……”常羲晃晃腦袋,眉眼都皺起來,“哎呀好亂,想不明白了……”

徐筠沉吟道:“若是那位無傾姑娘也修仙呢?”

“別逗了她連神魂都不信怎麽可能去修仙。”常羲心直口快,待看到易蘭旌明顯垂下的眼睫才反應過來,捂着嘴嘟哝,“我亂說的,你……你別難過……”

易蘭旌笑了笑:“姑娘方才說的辦法,應該并非修仙?”

常羲連連點頭:“嗯嗯對!以前師父給我講過故事,說是兩百年前,九重天上的華觀帝君曾為凰淚之靈重塑過肉身,令她再生為人。我們其實也可以試試在這個世界為無傾塑個肉身,讓她到這個世界來!”

徐筠瞪大了眼,下意識地掏出紙筆:“這樣也行?等等,那個華觀帝君是怎麽回事?快給我講講!”

墨泠橫他一眼:“徐兄。”

徐筠讪讪放下筆:“我不搗亂,繼續、繼續……”

易蘭旌猶疑着道:“姑娘是想将無傾的魂魄自夢境中引出?這……會否對她有所損傷?”

常羲搖搖頭,信心滿滿:“引魂的咒訣本身是不會有損傷的,現在要緊的是找個與她禀賦相合的肉身來……”

徐筠抖了抖:“借屍還魂?”

常羲摸摸腦袋:“也……算是吧,引出的魂魄只要七日內塑成肉身就行。”

易蘭旌沉默一陣,搖搖頭:“此事還需問過無傾為好……常羲姑娘,現在可否入夢?”

“你不要命啦!”常羲跳起來,“我入你夢境對你也有損傷的,你才剛好點呢!”

易蘭旌剛要說話,被墨泠打斷:“過幾日再說。”

常羲附和:“對對對,我正好也有些不舒服,得再過七日才行!”

墨泠聞言看她:“不舒服?”

臉莫名熱起來,常羲顧左右而言他:“沒什麽大事,休息就好!”

易蘭旌無奈,只得不再堅持。

常羲偷眼看看墨泠,後者正認真望着她,臉板得跟冬天四明洞天的石頭一樣,卻意外地怎麽瞧怎麽好看。

常羲歇了一日,次日晚上便窩不住,躲着府中小厮,悄悄溜出了門。

先前與墨泠救溺水之人的河邊,眼下一人也無。江南雖不似帝都宵禁嚴厲,好歹也有士兵巡邏,如今百姓不像從前那樣聽話,但這大冬天,也沒什麽人冒險出來瞎逛。

接着月光,常羲尋了個隐蔽角落,取出紙筆不知寫了些什麽,借着樹影遮擋在岸邊坐下。

“十方諸天尊,其數如沙塵,化形十方界,普濟度天人。委炁聚功德,同聲救罪人。罪人實可哀。我今說妙經……”吟唱之聲低低溢出,若走近,便能見到少年道子一面小心疊着寫滿經文的黃紙,一面吟誦着《太上洞玄靈寶救苦拔罪妙經》,夜幕之中,聲音細微而空靈。

須臾,手中蓮花燈成形,常羲取出截小小燭頭置于蓮心,四下摸索着找火折子。

“咦……”摸了半天怎麽都找不到,常羲傻了眼,“我只帶了剛才那一個嗎??”

先前用來照明的火折子早已熄滅,眼下四周幽暗,僅有頭上一輪白月撒落清輝。

“太粗心了……這粗心得連我自己都不能忍……”今天看來是白跑一趟了,常羲喪氣,自言自語地收拾東西,準備回去。

“你在做什麽?”

刻意壓低的聲音,常羲一驚回頭,腳下踉跄,險些摔到河裏去。

墨泠将她拉住,夜色中看不清神情:“宵禁,你為何出來?”

常羲捂住嘴,竭力咽下剛到唇邊的驚呼,拍拍胸口定了定神:“是你啊你什麽時候出現的啊吓死我……”

墨泠又問了一遍:“為何出來?”

借着月光,常羲将花燈遞給他看:“這裏有個水鬼,前幾天忙易蘭旌的事,我忘了超度它,現在來補上。”

墨泠不明:“花燈可度?”

常羲指給他:“我在上面寫了經文的,待會再施法超度,就可以送它輪回了。”

墨泠點點頭,退開一步。

常羲莫名:“你做什麽?”

墨泠道:“不擾你施術。”

常羲摸摸腦袋,不好意思:“我忘了多帶個火折子了……今晚恐怕不行,只能明天再來。”

墨泠自腰間抽出火折子,遞與她:“有人巡邏,盡快。”

常羲一拍額:“對啊我怎麽忘了你肯定有……”

冬日夜,水面結了薄薄的冰。常羲蹲着身子,拿樹枝捅開幾個冰窟窿,輕輕将周邊薄冰敲碎,辟出一塊小小水域。将花燈點了,放置于上,暖光盈盈,照得漆黑河水也有了幾分通透。常羲合掌,喃喃念訣,掌心有晶藍微光透出,如水一般慢慢流淌而下,傾入湖中。

很快,花燈底下有藍光萦繞,與燈光相依相襯,逐漸沉入水底。

岸上,少女靜靜望着下沉的蓮花燈,身後,有人靜靜望着她。

常羲輕輕拍了拍手:“好啦。”

起身的一刻,卻是眼前一黑,襲來一陣眩暈,人控制不住地向後仰去。

墨泠上前,将她扶住。“姑娘?”

常羲晃晃腦袋,揉了揉額角:“奇怪……這兩天損耗也沒那麽大啊,怎麽老覺得頭昏沉沉的……”

墨泠沉默一瞬,道了聲“恕在下無禮”,伸手探上她額頭。

果真有隐約熱意。

墨泠記起,前日她剛在雨中淋了好久,衣衫皆濕,回到別院又不曾換過衣服就去為易蘭旌打磨紅影石,數九寒天的,怕是寒氣入體。

只當她是高人弟子,險些忘了,她其實還是個不到十七歲的小姑娘。

在昨日她說不舒服時墨泠就留心了,此刻他無比慶幸自己注意到她離府又跟着過來,否則,只怕她超度了湖中水鬼,自己又成了新鬼還無人來度。

心中嘆出一聲,墨泠蹲下身子,示意她:“我背你回去。”

頭雖昏沉,意識依然清醒。常羲奇怪:“你不是說男女大防麽?”

墨泠別過臉,并不明朗的月光下,隐約可見耳根發紅,卻是依舊蹲在那裏,一言不發。

常羲心中忽地一動,像是剛才微微流動的河水淌進了她心裏,漣漪一圈圈散開去,帶着春雪融柳的溫柔。

常羲趴到他背上,環住他脖子時明顯能感覺到那人渾身一僵,忍不住無聲地笑了。

月光都變得溫暖起來。

困倦襲來,常羲安心閉上眼。

引活人魂,為之重塑肉身這種事舒望從沒做過,也不曾提及,只因算得上違反生死大道,誰也不知後果如何,無人敢輕易嘗試。而常羲偷偷翻閱舒望藏書時曾在一卷名為《真如舊事》的古怪冊子中見過這種設想,到底少年心性,只想想覺得既然天規也好玄門中人的共約也好,都不曾明令禁止過這種法子,試試也沒什麽。

至于為何無人敢去嘗試,她卻沒有考慮太多。

易蘭旌被墨泠盯得緊,每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得像個大家閨秀,惹得徐筠也偷偷向常羲玩笑,阿泠簡直是将蘭旌當閨女看顧着了。

“你們兩個都不省心,老墨自然要多多操心些了。”身體完全恢複重新生龍活虎的常羲咬着糕餅,不客氣地指出。

徐筠不服:“說我也就罷了,我自小胡鬧慣了,蘭旌向來也是有分寸的,只是暫時被迷失心智罷了……”

“才不是。”常羲反駁,“我看他心裏清楚得很,一點都不像被迷惑的樣子。”

徐筠斟了杯茶:“情這種事,本身就是最大的迷惑。說起來,我倒是真想見見這位無傾姑娘。”

常羲迅速挪開幾寸:“我一個人入夢就已經夠累了!你少打我主意!”

徐筠尴尬:“姑娘也太小看在下了,入夢之事對蘭旌亦有損傷,我豈會如此不知輕重。”

常羲眨眨眼:“你不是向來如此嗎?”

徐筠佯裝生氣:“這話從何說起?”

常羲轉轉眼珠:“反正跟墨泠比起來,你就是不知輕重。”

“姑娘這話聽來……”徐筠正要取笑她,冷不防有聲清亮笛聲穿堂而來,婉轉,而直入人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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