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刑錄之非緣 - 第 14 章 離腸千萬結
更新時間2014-9-21 23:23:45 字數:3992
“蘭旌!”
守在一旁的二人齊齊沖上來,将虛弱不堪的易蘭旌扶住。
血一滴滴往下落,常羲按着胸口,倒在榻上搖搖欲墜,還是墨泠眼疾手快,轉而拉住她。
常羲大口大口喘着氣,真氣洶湧,半晌才平息下來。
墨泠意識到什麽,驟然收回手,常羲一個沒穩住,險些摔下榻去。
窗外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雨,淅淅瀝瀝拍打在窗棂上,恍惚聽之,竟與夢中相去不遠。
“蘭旌?蘭旌你怎麽樣!”徐筠聲音顯而易見的驚慌失措,易蘭旌正在瑟瑟發抖,陰冷之氣正從他身體森森透出來,枕邊紅影石紅光一閃,易蘭旌哼出一聲,靠着徐筠暈厥過去。
“怎麽回事?!”紅影石在一瞬間華光大作後迅速黯淡下去,又變回之前的微光閃爍。墨泠驚疑不定,連聲音也有了絲不穩。
常羲茫然地擡起臉:“這……紅影石怎麽……”
墨泠下意識攥緊了手:“蘭旌他……”
“阿泠。”卻是徐筠開口,原本柔和的長眉絞在一處,神情分外凝重,“蘭旌很古怪,你且扶常羲姑娘過來探探。”
常羲一手抹去唇角鮮血,想了想,背到身後,将另一只幹淨的手遞過去:“你能攙我過去嗎?”
雖有為難,但也僅短短一瞬,墨泠将她扶到易蘭旌榻邊坐下,又默默取了随身錦帕,放在她背在身後沾血的手心裏。
指尖略略觸到手心,與他終日不變的冷峻面龐截然相反,手倒是出乎意料的溫暖。常羲仰臉看他一眼,耳朵微微紅了。
徐筠将紅影石交給她。靈蘊被盡數調動,恍若不甘蟄伏的蟲子,蠢蠢欲動。
“它在護着易蘭旌……”常羲喃喃,指尖微光點在易蘭旌眉間,真氣緩緩輸送,淺色光芒暈開,淡淡萦繞周身。“魂魄受傷……咦……這靈力是……”動作一頓,常羲滿面愧色:“對……對不起……好像是、是我傷到他的……”
徐筠只沉吟了片刻,便道:“想必是姑娘施術引無傾姑娘之魂時誤傷了蘭旌?”
“唔……”常羲也很是奇怪,“我也不明白怎麽回事……按理說引魂訣不會傷人的,我引無傾魂魄時好像有東西抵抗,易蘭旌又跑出來擋……”
徐筠迅速問:“這抵抗,可是無傾姑娘?”
“不對吧……”常羲搖搖頭,“她和易蘭旌都不會術法啊,而且這次也不像上次那樣反彈的……哎說起上次,我倒是忘了問易蘭旌為什麽會反彈了……”
墨泠不滿:“尚未查明情況就貿然出手,姑娘未免太過莽撞沖動。”
耳朵又燙起來,常羲摸摸耳朵,道歉道得很溜:“對不起,我以後注意……”
墨泠沒忍住:“水中救人那次,姑娘也曾答應日後注意。”
熱度蔓延到臉頰,常羲低下頭嘟哝:“你好記仇呀……”
“這并非記仇。”墨泠皺眉嚴肅道,“一塹一智,有過改之方為善。姑娘先前已莽撞過一次,不該再犯。首犯情有可原,再犯即視為愚……”
“好了好了。”還是徐筠打圓場,“常羲姑娘并非百淩門弟子,阿泠你這樣說教可不合适啊。眼下蘭旌人事不省,還請姑娘示下。”
墨泠意識到失禮,抱拳俯身:“墨泠失言。”
墨泠說教時倒有幾分像舒望訓誡人的樣子,常羲自小不怕師父,雖說時常唬着張臉訓斥,但向來是紙老虎撒個嬌認個錯就什麽事都沒了,因此她向來虛心認錯屢教不改。出門在外本該收斂着些,一不留神老毛病又犯了,如今闖了禍人家還如此敬她,更加叫人不好意思。“有紅影石護着,我這裏還有些師父煉的丹藥,有凝神固魂的效用,讓他服了,再加上我的固元靈陣,慢慢也就恢複了。你們別擔心,是我的錯,我會負責到底的!”
徐筠放下心來:“多謝姑娘。”
墨泠不言不語,偏了臉去看易蘭旌,卻猛然發現,不知什麽時候,他竟是近乎形容枯槁了。
易蘭旌自小養尊處優生得俊秀挺拔風度翩翩,但此時此刻,燭光映出的人臉兩頰凹陷下去,眼底青黑青黑,除了唇上鮮血刺目的紅,幾乎毫無人色。
徐筠沉沉嘆氣:“蘭旌,何苦瞞着我們……”
墨泠黯然:“是我疏忽。”
“阿泠不必自責。”徐筠搖搖頭,“這是在廬州徐府,照顧不周也該是我的過錯,與你何幹?”
常羲聽得雲裏霧裏:“我怎麽不明白,你們在說什麽呀……”
徐筠苦笑:“姑娘看蘭旌這樣子,哪裏是一朝所致?平日裏我們只知他日漸消瘦,卻不曾料到他憔悴至此。這副模樣,分明是衰竭之相,他平日裏那些精神,怕也是強運了真氣支撐的。”
墨泠垂着目光,看不透神情:“一病近兩月,我險些忘了他其實也會武。”
易蘭旌這一倒,昏迷了整整五日。常羲每日為他起陣施法,丹藥也都化了水度下去,看脈息似有緩和,卻遲遲不醒。
唯一讓他們感到欣慰的是,這一次易蘭旌雖是人事不省,至少不像上次那樣高燒不退神色痛苦,相反,這次十分平靜,綿長的呼吸似乎在做着一個好夢。
但常羲不希望他再做夢了。
連日琢磨,多多少少也猜出了些門道。須彌山的結界哪裏是這樣好穿越的,他們每一次相見都要耗損魂魄力量,一次兩次尚可休養彌補,日日如此每夢如此,根本沒有休養的機會,身子如何撐得住。只是常羲不明白,師父說人的心念能夠穿越三千世界的結界以皈依教派,死後神魂歸往教派所在之世界。但岳無傾和易蘭旌不過一介凡人,如何能做到反複往來須彌山?說是術法吧,并不受自己控制,若不是,也無法解釋這些。
在易蘭旌終于醒來的那日,常羲避開所有人,獨自站到易蘭旌身前。
“我要再入一次你的夢。”
有太多問題,或許岳無傾能告訴她。
易蘭旌沉默,許久才道:“我昏迷的這幾日,并未見到她。”
“咦?”常羲愣了一瞬,擺擺手,“不管能不能見到,試試再說!我把墨泠徐筠都支出去采辦東西了,要是他們回來肯定不會讓我這麽快再入夢的。”
易蘭旌應下,随着再一次升騰而起的靈光,閉上雙眼。
岳無傾的情況并未好到哪去,臉色慘白慘白,整個人看上去十分虛弱。
她站在十步以外,再沒有走近一分。
易蘭旌上前,如往常那樣向她伸出手。
岳無傾卻側身避開,環視一圈周圍,混混沌沌再分不清過去未來的地方,聲音飄忽:“我是來跟你道別的。”
手在虛空中頓了一頓,緩緩收回,負于身後,易蘭旌神情沒有波瀾,連同聲音也一如往常平靜:“我已猜到。”
岳無傾默然片刻,道:“我不可能去你的世界,不管有沒有引魂,是不是真實,我都不會去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易蘭旌微微而笑,“你告訴過我,夢境一切,皆是心底所思所想。那日常羲施術,整個夢境都在抵抗——那次,是你的夢境。”
你不願随我離開,我那時便已知曉。
覆于面龐之上的冰霜一瞬瓦解,岳無傾垂了眼:“我的親人朋友都在,我不可能抛下他們去一個一無所知的世界,那樣太虛無缥缈了。”她自嘲地笑:“我很現實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易蘭旌颔首,一如既往地溫柔,“我并無資格強求,易地而處,我恐怕也不會随你而去。”
目光在他二人之間來回,常羲越來越糊塗:“那你們是打算一輩子在夢裏見嗎?”
“不可能的。”岳無傾平靜道,“必須停止了,再這樣下去……會很危險……”
常羲被她嚴肅的樣子吓了一跳:“有多危險?”
易蘭旌沒說話,只定定地看着她。
岳無傾閉了閉眼:“我的朋友,他就是學醫的。”
“很多大夫危言聳聽,不能盡信的。”常羲寬慰她,自信滿滿,“先前易蘭旌的病症,還沒有一個大夫能看出來呢。有我在,總會有辦法!”
“不一樣的常羲。”岳無傾輕聲說,“他動用了導師實驗室裏的儀器,為我做過檢查。每次睡眠,我的腦電波休息率只有正常人的三分之一,有時候甚至連續二十四小時處于活躍狀态……”
“蘭旌應該跟我一樣。”岳無傾擡起臉,目光鎖在易蘭旌臉上,悲哀而不舍,“分明睡了一晚上,卻依舊困倦不堪,就像沒睡過一樣。”
“……”易蘭旌沉默了一陣,幾不可見地點頭。
“長時間的持續高強度腦力活動是很危險的,你遇見我已經快兩個月,再這樣下去……”岳無傾聲音發緊,頓了一頓才重新出聲,“再這樣下去……”
“我們會死。”易蘭旌替她說了出來。身體是自己的,他并非毫無所覺。精神一天天衰竭下去,時而頭疼欲裂,時而徹夜難以入眠,時而心跳得快要躍出胸膛,連呼吸都短促起來,就像随時會喘不上氣而暴斃。不止一次地意識到不能再繼續下去,卻像是飲鸩止渴,只想着,再見一次,再一次之後,就說出實情。
一直以來,也有另外一個聲音提醒着他,岳無傾的情況,恐怕也與他一樣。
希望再相見的私心與對她身體的擔憂時刻撕扯着內心,讓他一次次欲言又止,而如今……終于也到了這個時候。
易蘭旌再次伸手,扶上她的肩膀:“抱歉,是我的私心……”
“不是你,是我。”岳無傾反手握住他的,使勁搖頭,“我有科學,我有吃藥,有朋友幫我監測着,怎麽樣也比你好……”
誰不是食髓知味,誰不是得過且過,誰不是,私心。
“是我自私,我……”岳無傾深深吸氣,閉目努力把鼻尖的酸意憋回去,“這次我這裏的時間和你相差很大,教授說是難得的磁場變動機會……他說,會給我注射鎮定劑,強制讓我的大腦休息下來,再用儀器試着重新校準我的磁場。這樣,或許會切斷我們之間的聯系,你……也不會那麽難受了……”
易蘭旌苦笑,在她沒看到的時候緩緩搖頭,但他胸膛的位置,即便是夢境,也在清晰地發疼。
“常羲,我查過你們的資料,你們的術法裏,應該有一種能封閉感官?”
常羲心領神會:“你要我封閉他的五感?”
“我不知道你這裏應該怎麽做。”岳無傾艱難地說着,竭力保持着聲音平穩,“我能找到關于這些的資料不多,這是最接近……切斷聯系的法子。”
常羲仔細想了想,一拍腦袋:“我明白了!封閉五感并不能作用在魂魄上,但有一種術法可以切斷魂魄的意識将它困在一個地方,唔雖然有點難但我可以試試。”
嗓音顫得發啞,岳無傾強笑着:“謝謝你。”
從今往後,再無相見之期。
易蘭旌望着遠處一片虛無,像是不知對着誰說:“黃粱一夢,終有盡時。”
“我……”岳無傾呆呆看他,低下頭,雙手緊緊絞在一起,背僵得筆直筆直。
唇角溢出一絲笑意,恰是茫茫雪原中一顆星火,溫暖而珍貴,卻是誰都知道,頃刻熄滅:“無傾……”
突然,岳無傾像是下很大的決心,猛地擡起頭,雙手迅速而準确地環上易蘭旌的脖子,使勁迫他彎腰,一片溫軟擦過唇角,最終還是落在臉頰上。
“……”易蘭旌愕然。
常羲一下子轉身捂住眼:“我什麽都沒看見!”
驚訝褪去,濃濃的悲哀湧上,易蘭旌伸手緊緊回抱住她,側了首與她雙唇相接,嘗到一片澀涼。
沒有纏綿,僅有訣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