芙蓉帳 - 第 25 章 二更
“沈時葶,蠢死你算了,呼吸!”
陸九霄說罷,兩根指收了下力道,用力掐了下她的喉嚨。窒息的疼痛感使得沈時葶不得不張開櫻唇,大口吸氣。
神回過來了,所有的感官,疼的,酸的,苦楚的,便也一并回到骨子裏。
她抽泣着“吧嗒吧嗒”掉着淚珠子,一邊還高高舉着背,掉一顆,擦一下,那小模樣,別提多可憐了。
陸九霄只覺得腦袋“嗡嗡嗡”的吵,瞧了眼街對面停放的馬車,道:“你要哭,你就自個兒站這,引來什麽地痞流氓,你自己看着辦。”
說罷,他便轉身往對街去。
不知是不是“地痞流氓”震懾住了抽泣不止的小姑娘,她僅是頓了頓,便小跑着跟上。
陸九霄拿餘光膩她一眼,朝馬車擡了擡下巴,“快點。”
沈時葶咬着下唇,沒什麽肉的臉頰因忍着哽咽而微微發顫,她提着裙擺,扶着馬車邊沿,彎腰鑽了進去。
“籲”地一聲,馬車便又掉了個頭,“咕嚕咕嚕”地沿途返回。
沈時葶似是冷靜下來,兩滴瑩白的淚懸在泛紅的眼眶下,眼睛的主人未曾眨眼,那兩滴淚便十分盡忠職守地守着眼睫。
她一動不動地望向飄揚不止的車帷,下意識攥住了兩邊的衣袖。孫氏那句“若非迫不得已,娘難道舍得你嗎”在她耳邊萦繞不休,她驀地怔住——
阿娘真的,不舍得她嗎?
憶往昔,十六年。
錦州商賈世家大大小小,沈家只小小一家藥行,富庶不足,卻也溫飽有餘。
家富足之前,沈時葶六歲大,那會兒孫氏待她卻是極好。那時候沈延不過一個鎮上的小郎,每月便只拿那麽幾十個銅錢回家,孫氏會想法子給她買零嘴,省錢給她買簪子、衣裳,将她打扮成一個姑娘家應有的模樣。
隔壁的阿嬸總笑說,阿娘懷她時,知曉是個姑娘,歡喜的好幾日都合不攏嘴角。她盼一個兒女雙全,盼了六年。
那時孫氏還總念着,家貧寒,對不住她。
可家富足之後,孫氏便愈發得斤斤計較,好似再不舍得在她身上花費時間和金錢,就連沈延給她買的一只珊瑚钏,孫氏都能心疼好幾日。
沈延偷偷給她買古琴,買墨、畫紙,偷偷給她請先生授課,孫氏嫌她鋪張,睜一只眼閉一只眼,十分勉強地由着。
可若是真叫她委屈了,孫氏又會唉聲嘆氣地哄着,拍着她的腦袋喊乖女。孫氏的态度,矛盾又分裂,叫人難以捉摸。
直至沈延意外身亡,孫氏成宿成宿地哀泣,最瘋魔的那段日子,便是抱着沈望哭,在沈時葶打碎一個杯盞時,指着她罵喪家星。
孫氏對她的好,好似在日漸流逝的光陰,消磨殆盡。
她将她推出宅院木門時,與方才掙開她的時,面上是如出一轍的決絕,眼底的愧疚是真的愧疚,嘴上的不舍,卻是假的不舍……
沈時葶甚至不知,阿娘為何不喜她……
她比沈望更懂事,更聽話,更孝順,更懂持家節儉,更會看人臉色,可孫氏總還是更疼愛沈望多一些。
車帷飄揚,暖風送往,将小姑娘臉上的淚痕吹幹,繃得臉頰緊緊的,難免不适。
她剛擡欲要擦一下淚,卻忽然左右晃了一下,馬車毫無征兆地停下。
陸九霄皺了下眉頭,聞見外頭不同尋常的嘈雜聲,他傾身掀開車帷,卻見街巷央的人流湧動,人群不約而同地往兩邊分散——
而對面的迎安大道上,狂奔而來一匹灰馬,駕馬的人戴着鬥笠,圍着面罩,瞧不清模樣。
且他身下那匹馬兒的速度,就是連戰馬都不及。
若是迎面撞上,這沖擊力指不定能将車掀翻。
“秦義!”陸九霄冷聲道。
秦義自是明白要避,可他娘的這四處都是人,這麽大一輛馬車往哪兒避?
他當立斷地扯了扯缰繩,将馬兒往窄小的路道上駕了一下,竭力減少馬車撞擊的面積。
誰知,那人竟是一個掉頭,将馬的方向直指車廂。
秦義瞪大眼睛,暗道不好,這是沖着他們來的!
“主子!”他喝了聲。
幾乎是同時,“砰地”一聲,陸九霄将沈時葶的腦袋扣在身前,以一種自衛的姿勢屈膝彎腰,一擋在頭頂。
“乓”——
那馬将車廂撞了個四分五裂,馬車斜斜倒下,車頂當即便塌了下來,馬兒毫不留情地從那上頭踏過——
沈時葶的腦袋被摁在男人身前,眼前一片漆黑,只覺一陣天旋地轉,掌心撐在粗糙的石子地上,聽得頭頂一聲悶哼,不及她反應,便被一具沉沉的身子壓住了腦袋。
那一下,沈時葶似也覺得自己要背過氣去了。
眼下,小姑娘方才那悲戚哀傷頓時不見蹤影,只抵着那顆沉重的腦袋,艱難晃道:“世子,世子……”
很快,秦義便解救了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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車廂上一根斷裂的木板,斜斜從陸九霄左臂刺入,血色與暗紅的衣袍融為一體,瞧着無礙,可解開衣裳一看,卻是觸目驚心。
如此情形,秦義自是顧不上沈時葶,只好将她一并帶回玺園。
他正要遣人去喚大夫時,就聽沈時葶匆匆道:“秦護衛,這木屑不宜久進傷口,若是感染了,可大可小,需得将木板拔出才行。”
聽着便十分的殘忍。
秦義猶豫道:“沈姑娘,你行?”
這算皮外傷,雖是血腥了點,但她還真行。
因玺園藏着個見不得光的人,是以伺候在內院的,統共兩個模樣頗為相似的丫鬟。一個是纖雲,一個便是纖雲的異卵雙生姐妹,弄巧。
她二人神色慌張,各端一盆幹淨的熱水進來。
陸九霄閉着眼,方才那馬兒一腳踏在他胸口,顯然是傷得不輕,唇色都泛着白。
弄巧的水都端不穩,驚慌道:“尹、尹護衛,可要遣人去侯府通傳一聲?”
尹忠眉間一緊,搖頭道:“不必了,想必也都知曉了。”
這麽大的事兒,受傷的還是永定侯府的世子,恐怕早就傳進了府裏。
那頭,“噗呲”一聲,秦義在沈時葶的指導下,順着妥當的方向,将嵌在小臂上的木板拔了出來,傷口處的血瞬間噴灑而出。
沈時葶忙用幹淨的巾帕捂住血,在纖雲的托盤挑出止血的藥瓶,揭開瓶蓋,将藥粉輕點在傷處。
随後,她才一針一針将那皮開肉綻的傷口縫合起來。
針眼刺入皮肉,又從另一處皮肉鑽出來,瞧得纖雲弄巧兩個丫鬟直咽口水,眉頭不自覺擰成了個疙瘩,好似這針,是紮在她們身上似的……
然,就在沈時葶剛縫合了一半時,床榻上暈厥的人皺了皺眉頭,艱難地睜開眼。
“世子。”
“主子。”
丫鬟與護衛齊齊圍了過來。
沈時葶亦是愣愣地看向他,欲要詢問他的傷勢時,就見男人黏在一塊的唇緩緩分開,氣若游絲,卻依然惡劣十足道:“沈,沈時葶,你有事沒事,止疼粉你不會用?”
“……”
“……”
一衆人将目光挪到了他那只猙獰的小臂上。
聞言,小姑娘捏着銀針的抖了一下,連帶着縫合在皮肉上的線一并被拉扯一下,“嘶”地一聲,陸九霄重重阖上眼。
好半響,總算是包紮住那道駭人的傷口。
陸九霄蒼白着一張臉靠在床榻上,一只青筋明顯的腕遞給了身側的姑娘,她兩根指并攏,搭在筋脈之上,維持着這單一的姿勢許久。
尹忠總算見縫插針地禀道:“主子,屬下追着那馬追到城西,那馬已精疲力竭而亡。可駕馬之人早就棄馬逃了,馬被下了大劑量的‘杓陰散’才得以那般橫沖直撞,這藥原是少量給人服用以刺激大腦,保持亢奮的,實在常見,城各大藥鋪皆有賣,其餘的線索,便沒有了。”
說話間,陸九霄又換了只腕給她。
他皺着眉頭看了沈時葶一眼,“那馬哪來的?”
“普通的純血馬。”尹忠道。
那就是什麽都查不到的意思了。
陸九霄陰測測地勾了勾唇,沒再搭話。見狀,尹忠便作揖退到了門外。
室內,頓時便只剩了他二人。
沈時葶收了,柔和的眉目皺成了一個小小的“川”字,她警惕地望了陸九霄一眼,才伸去撥他敞開的衣領。
胸口一處青的發紫,此時恰陸九霄抵着唇咳了兩聲。
那馬兒那樣重的力道,一腳踏下去,不踏出個內傷是不可能的。
沈時葶看着顫動的胸膛,忍不住問道:“世子,疼嗎?”
“你說呢,你讓馬踏一腳試試。”陸九霄沒好氣道,說罷又捂着胸口咳了兩聲。
若是平素裏,她定垂着腦袋不搭話,以免惹了面前這支炮-仗。
但一想今日,以陸九霄的動作之快,他大可跳車,可他卻是快地将她摁在身前。若非如此,只怕沈時葶這小身板,只能命喪當場了。
思此,她忽略掉男人的夾槍帶棒,好聲好氣道:“胸口的傷當即看起來不重,但過個半日,便會腫脹甚至淤血。”
她說着,便從那圓潤潤的藥盒取出丁點消腫的凝脂,在陸九霄的胸口處,緩緩揉開。
陸九霄歇了嘴,舒坦地往後靠着。
都說膚如凝脂,可他怎麽覺得眼前這纖細雪白的玉指,更勝凝脂呢……
正惬意觀賞着,忽然外頭傳來一聲音揚調高的聲兒,“懷洲哥哥,懷洲哥哥如何了?尹護衛……”
陸九霄眉頭一觸,還不及思忖賀敏如何進來時,便又聽到袁氏平和的嗓音帶着一絲焦慮。
他頓時便明白了賀敏是如何來的。
然,還不及沈時葶收,那後頭的門便“吱呀”一聲,被急急推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