芙蓉帳 - 第 60 章 望江樓

深夜阒靜,燭火搖曳。

身側的呼吸聲逐漸歸于平緩,眼看再有半刻鐘,就要徹底睡熟了。

陸九霄忍不住扯了扯嘴角,她是真的有本事。不必費盡心思,輕而易舉便能在他心掀起個小波浪。

他甚至覺得,難不成那老鸨傳授了她甚不為人知的段麽?

于是,陸九霄重重翻了個身,就聽那淺淺的呼吸因此頓了一下,又如常。

是以,緊接着他又翻身回去,如此來回四趟,床榻終于也挨不住,“吱呀吱呀”響起來。

沈時葶不得不從即将來臨的夢驚醒。

她揉了揉眼皮,坐起道:“世子,您身子不适麽?”

陸九霄掀起眸子瞥她一眼,矜持地“嗯”了聲。

沈時葶傾了傾身子,追問道:“何處不适?”

“心口疼。”氣的,陸九霄暗想。

聞言,沈時葶微微撐大了眸子,伸進被褥裏摸他的腕,一邊尋脈搏一邊問:“怎麽疼?一陣一陣的刺痛,還是胸悶氣短?”

可她摸上他的腕時,并不發覺有個異樣。

相反,他的身子比前些日子要好上不少。

陸九霄思忖一瞬,道:“胸悶氣短。”

不該啊……

小姑娘一覆在他胸口上,輕輕揉了兩下,“疼嗎?”

“你說呢。”

她揪着眉頭,一下一下揉搓男人鎖骨下方,時不時碰到那兩塊硬邦邦的骨頭。

半開的小窗時不時吹來一陣風,燭火輕輕一顫,帶着印在牆上的影子也随之一晃。

小室靜得讓人心猿意馬。

尤其是那只柔若無骨的撫過心口時,陸九霄覺得自己的心也一道化了。

看着小姑娘着着牙白寝衣單薄的肩頸,他折騰她作甚呢……

陸九霄拉住小姑娘的腕,“行了,睡吧,”

沈時葶順勢側身躺下,這個姿勢,就恰好讓他摟在懷。

“那你還疼嗎?”

“……不疼了。”

陸九霄順捏了捏她的耳垂,他喜歡這塊肉,軟乎乎的,捏久了還會發燙發紅,很是惹人愛。

把玩了一會兒,他對着那粉嫩的耳垂道:“過兩日帶你出府好不好?”

聞言,沈時葶一愣,仰頭道:“哪裏?”

望着那雙盈盈杏眸,他忍住吻下去的沖動,喉結微動說:“随意。”

她眨了眨眼,随意是哪裏?

不過終是未多問,沈時葶安心地閉了眸子。剛安靜一瞬,忽覺何處不對,她挪了挪身子,試圖背過身去。

可陸九霄抱得實在有些緊,她只好作罷。

臨到入眠前,她心暗想,幾個月前她為了留在他的床榻上,費勁心思和腕去讨好他,即便是留下了,他也離她遠遠的,似是被人挨着是件多麽令人難受的事。

而眼下呢?

他好像變了。

思此,她驀然睜眼,稍稍一擡眸,目光便觸到男人那完美的下颔線。

他變了。

他怎的就變了呢……

小姑娘盯着飄動的床帳發起了呆。

翌日一早,沈時葶醒時,身側的人已然不見。而庭園靜悄悄的,半個人影也沒有。

她急急忙忙下了塌,就見弄巧端着兩個精美的食盒,擱在案幾邊道:“沈姑娘莫慌,世子嫌丫鬟婆子吵,通通讓她們去外院做活去了,眼下無人。”

沈時葶一怔,慢慢點了點腦袋,看向案幾道:“這是什麽?”

“世子一早讓奴婢去買的,沁芳園的點心,不過才買來他便稱沒胃口,便讓奴婢拿來給姑娘解解饞。”

沈時葶湊近一看,這不是陸菀院裏常備的點心麽?

———-

近日來,陸九霄并不清閑。

雖說賀凜的計劃看似十分完美,守株待兔,一旦李家發兵,他便立即放出信,二皇子随後便能帶兵進宮護駕。

然而,趙淮瑨人在骥陽,他的兵也在骥陽。

骥陽離京都山高水遠,等他趕來,黃花菜也涼了。是以,賀凜計劃,趙淮瑨的兵必要在離京百裏內随時候着。

但且不說暫不知李家何時逼宮,即便知曉了,幾千的兵馬根本不可能在宣武帝眼皮子底下藏住。

賀府,西廂房。

書房內,陸九霄背圍着賀凜的書櫥轉了一圈,“你原本怎麽計劃的?”

“分批将兵力埋伏在臨近幾個城。”他知道這并非什麽好主意,兵力一旦分散,短時間內集又費時又易出亂子。

但當時确實沒什麽好辦法。

陸九霄停住,回頭看他,“我可以提供容身之處,京都的莊子鋪子,讓他們喬裝小厮夥計暫且住下。”

“你能容五千人?”

“不能。”男人昂首挺胸地睨了他一眼。

“……”

“兩千,其餘千分

別集最近的兩座城,屆時二皇子可先率兩千兵馬進宮救駕,其餘千随後趕到。”

賀凜稍一思忖,“行。”

陸九霄将帶來的圖紙敞開,圖上标注的皆是京都他名下的各處莊子和鋪子,多得令人發指。賀凜忍不住擡眸瞥他一眼,合着這幾年,他沾花惹草的同時,還不忘忙着斂財。

怪不得陳旭道,各個秦樓楚館的管事都将他當財神爺供着。

果然是尊財神爺。

商議過後,陸九霄一敲扇子,“走了。”

賀凜望着那抹緋紅身影,驀地叫住他,“陸九霄。”

男人微一頓,側目看他。

半響,賀凜動了動唇,“沒什麽。”

陸九霄斜了他一眼,“有病,神神叨叨。”

說罷,他擡腳跨出書房,很快便消失在回廊拐角處。

賀凜失神笑笑,低頭捏了捏圖紙頁腳。

他考慮過後果嗎,一旦二皇子的兵先于李家逼宮前被察覺,謀逆的帽子一旦扣下,宣武帝絕不會輕饒。

他原不必冒這個險的。

可他這圖标注的莊子與鋪子,全記在他個人名下,與陸家半點也不沾……

這人看起來漫不經心,誰也不放在眼裏,可他比誰都清楚。

———-

盛夏天裏,難得多雲,叢叢雲層将烈日團團圍起,斂了半數暑氣。

這個天氣,正适合外出。

是以,從賀府離開後,他便帶着沈時葶從後門上了馬車。

馬車堪堪走遠,梅苑的袁氏便靜靜抿了一口茶。

她望着陸菀近日交來的幾幅畫,緩緩嘆氣。

瞧這畫風,她一眼便看穿非出自陸菀之,作畫之人心思純淨,又耐得住性子,她生的女兒,她能不知麽?

稍一打聽,便知來龍去脈。

白嬷嬷添茶道:“夫人,世子尚未娶妻,此事恐不妥。”

誰不知道呢?但近日來他安分許多,也不成日往那煙花柳巷鑽,難道不比從前好嗎?

若是留個人在他身側能讓他收收心,她倒也不是不能做這個主。

且能靜心作這幾幅畫的人,應當是不差的。

那廂,馬車行到望江樓停下,沈時葶戴着帷帽仰頭。

此處正是迎安大道,之前在花想樓時,她常從閣樓花窗遠眺,知道此處熱鬧,體會卻不如真正站在這兒來得強烈。

喧嚣繁華的街市,嗚嗚泱泱的人群,絡繹不絕的馬車。

有人從望江樓裏迎面而出,無意輕撞了一下她的肩頸,陸九霄攬了了攬她的肩頭進去。

掌櫃的一見他,當即放下撥了一半的算盤,“喲”了聲道:“陸世子可好一陣未曾來了,小的還擔心是哪一家新酒樓要搶生意呢!今兒還是給您上老樣子?”

陸九霄丢了錢袋子過去,“要兩份。”

掌櫃的這才分神看了他身側遮擋嚴實的姑娘一眼,心下輕“啧”了聲,真是活久了什麽都能見着,陸九霄竟然也會帶姑娘出街。

誰說的他出了秦樓楚館的門便不認人的?

很快,二人便上到酒樓二樓,此處臨将,一推窗便能瞧見一條湛藍江流。

沈時葶之前聽雲袖聽過此處,說此處吃的就是個雅意,多少人是為賞江才來的。

她将腦袋探出去看了看。

陸九霄觑她一眼,彎了彎唇。

不幾時,小二便将吃食端上。滿滿當當,五彩缤紛,貴的不是裏頭的食物,而是乘這吃食的小碟子。

一個個精致得像是供奉給神明用的,将裏頭的佳肴襯得昂貴十分。

陸九霄擡了擡下巴,“吃吧。”

然,話剛落,便聽“砰”地一聲,雕花木門被毫不客氣地推開,只聽一道吊兒郎當的聲音從屏風那側傳來,且愈發近,“我說我方才在一樓遠遠瞧了一眼,還當是看錯了人,沒想你還真——”

孟景恒推開屏風,猛地一怔,“叭叭叭”的嘴也倏地停住。

他身後的唐勉推了他一把,“擋這作甚?”

是以,二人齊齊堵在一側,目光一瞬不錯地盯着陸九霄身側的那抹纖細身影。

誰也沒料到能有這麽一出,沈時葶忙放下銀筷,匆匆伸要拿對面的帷帽。

陸九霄擰眉,按住了她的背。

他不悅地掃了那二人一眼,“有事說沒事滾。”

那自然是不能滾的。

孟景恒一個健步上前坐下,拍了拍身側的坐墊,順便招呼唐勉一并落座。

“我這是看走眼了,陸世子也會帶小娘子出街?”

陸九霄将竹筷重新遞給她,“你吃你的,不用理他們。”

聞言,孟景恒更是挑了一下眉。

沈時葶垂着腦袋,啃碗裏的酥肉。

一時好奇之後,話題便被引到別處。只聽孟景恒嘆氣道:“還是你有福氣,能陪着小娘子游街,我不過納個妾室,後宅便是烏煙

瘴氣,你說這婦人的妒意怎能如此瘆人!”

聽到“妾室”二字,陸九霄一頓,難得擡頭看過去。

見他來了興致,孟景恒繼續道:“你去錦州那陣子,我剛納了個妾,原本宣氏應得好好的,甚至對瑤娘十分友好。”

瑤娘便是他新得的妾。

“結果我昨兒提早回府,你猜怎麽着,瑤娘在庭園頂着日頭跪着呢,我一問好家夥,宣氏日日都讓她那個時辰跪着,我回府前一刻才許起!我一時氣急與她吵了幾句嘴,啧,她便收拾包袱回娘家了……你說剛成婚時挺溫柔一個人,怎的這樣?”

陸九霄皺了下眉,“你的妾室如何了?”

“哭呗,那委屈的,也不知我不在時受了多少欺侮,頭上夫人壓着,也不敢同我多說。”

回完話,孟景恒一愣,他關心他的妾室作甚?

正此時,只聽“啊”的一聲,沈時葶的小刀與果子皆脫了,一滴紅彤彤的血滴落在琉璃桌上。

就見“噔”一聲陸九霄擱下茶盞,側身奪過她的,眉心都緊在一處,“能耐,削個果子都能把割了,你還能更蠢一點嗎?”

說罷,他便将那冒血的指尖含入嘴。

此舉一出,不僅是他自己,身側的姑娘、對桌的友人,皆是狠狠一愣。

眼下這指,放也不成,含也不成……

他若無其事将血吮淨,神色如常地擡頭,十分平靜地從她腰間抽出帕子,胡亂紮了一下,舉杯抿了口茶。

對面的唐勉眉尾微挑,看了陸九霄一眼,又瞥了他身側那不知名的姑娘一眼,眼底浮出一絲笑意,拉了拉還在出神的孟景恒,“你不回去看你的瑤娘?”

“哦,對……”

二人出了雅間,孟景恒忽的爆了粗口,道:“你瞧見沒?瞧見沒?”

———-

傍晚時分,陸九霄才帶着飽腹的姑娘回府。

馬車上,他凝着那張幹淨的側臉走了神,眉頭肉眼可見地打了個愈來愈深的結。

她這個性子,實在太好欺負。往後若被旁人欺負了如何是好?

且她定是要一個人悶着,指不定還得縮在某個角落偷偷哭。

那麽大的日頭,日日跪,這嬌嬌嫩嫩的身子如何受得了?

他忽的暗嗤,孟景恒好端端,沒事娶什麽妻?

陸九霄抿緊唇角,擡摩了摩她白生生的脖頸,沈時葶的目光從車窗外望了過來。

“世子?”

他低低應了聲“嗯”,捉起她裹得亂八糟的那只,問:“疼不疼?”

沈時葶習以為常地搖頭。

瞧,他就知道。

男人臉色不虞,扯了扯嘴角道:“疼你就說疼,我會吃人嗎?”

她揣摩着他的心思,慢吞吞吐出了個“疼”字,敷衍至極。

陸九霄:“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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