芙蓉帳 - 第 70 章 三姑娘
此時,醜時的梆子“咚”地一聲敲響。雨夜阒無人聲,馬車碾過青石板發出“咯吱咯吱”的聲響。
陸九霄握拳抵在膝頭,垂眸沉思。
即便如此,賀凜也不可能立即從侯府将人帶走。
一來,此事還只是各方一面之詞,而最重要的知情人,應是沈家人。
二來,事關重大,他定要先同賀家夫婦二人知會過後,再行認祖歸宗之事。
來……
來,縱使陸九霄不願如此想,也不得不承認,跟了他,一個小姑娘的清白、名譽、體面,通通不在了。
若是直接從松苑将人帶走,只怕傳言滿天飛,藏都藏不住。
是以,最早,也只能是明日。
陸九霄喉結微動,忽然有些許慶幸,慶幸他沒讓她在侯府,在松苑,過于難堪。
思此,馬車正正停穩。
他面無神色地彎腰下車,不及秦義撐傘,便冒雨跨入門檻,穿過小徑,直至松苑。
檐下無燈,廊道拐角處,男人步子倏地一頓,直直望向石階上,廊柱旁靠着的一抹翡色身影。
他緩慢上前,就見小姑娘腦袋靠着柱子,櫻唇微啓,是已經睡着了。
陸九霄蹲下,湊近了才瞧見她濕-漉-漉的眼睫,和泛着薄紅的鼻尖。
他維持着單膝蹲着的姿勢,定定望了她半響。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,他忽然覺得,沈時葶的眉眼與賀忱有那麽兩分相像,都像是水做的一樣。
只不過賀忱的陽剛氣更勝幾分,予人一種溫潤又恣意的少年氣。
而她呢,則是他一貫以為的好欺負。
心裏難受成這樣,寧願自己在雨夜挨凍,也不進屋讓旁人擔憂。
陸九霄扯了扯嘴角,一穿過她膝下,一扶住她脖頸,正欲将人抱起時,小姑娘蹙了下眉心,堪堪睜開眼。
那眼底,餘紅未散。
二人皆是一愣,須臾,沈時葶撇過頭去,撐着石階起身,一言不發地便要推門進屋。
顯然是不願與他說話的模樣。
陸九霄頓了一下,随即攔住她的路。
四目相望,對峙半響。
他伸拉住小姑娘冰涼的腕,“跟我回屋裏。”
沈時葶哽咽一聲,低聲道:“我回自己屋裏,我算個什麽東西,怎敢占世子的地方?”
陸九霄啞然,頭一回知曉,她還是個有脾氣的……
小腦袋,還挺記仇。
“咳。”陸九霄聲色清冷地掩唇咳了一聲,似是想哂笑一聲,可那嘴角就像被定住了似的,眼下他怎麽也笑不出。
半響,他揉了揉她的腦袋道:“你不是想要戶帖嗎?我去屋裏拿給你。”
聞言,沈時葶一頓,遲疑地擡頭看他。
陸九霄觑她一眼,轉身往長廊一端走,餘光瞥見身後跟來的身影,心下緩緩一松。
“吱呀”一聲,陸九霄推門而進,複又将門阖上。
見他解開了鞶帶,褪去薄衫,一副要歇下的樣子,沈時葶上前幾步,跟在他身後道:“我的戶帖呢?”
男人背對着她,将衣裳挂在梨木架子上,淡淡道:“沒有。”
沈時葶一滞,不必陸九霄回頭,都知曉小姑娘定是紅着一雙要瞪他。
陸九霄喉結微滾,在她身子剛側過一個弧度時,又道:“你敢走,明日也不給你。”
接二連的戲弄與威脅,簡直讓今夜的委屈達到了巅峰。
她口吻帶着藏也藏不住的哭腔,“我不走,明日就給我嗎?”
默了一瞬,陸九霄應了聲“嗯”。
須臾,二人合被躺下。
門牖緊閉的小事,陸九霄身上那一點都快散去的香味隐隐飄散。
這味道沈時葶再熟悉不過了,她僅是一頓,便轉身過去,背對着他閉了眼。
陸九霄揉了揉她的發頂,指尖滑過她粉嫩的耳垂,聲音微啞道:“沈時葶。”
半響,無人應他。
男人輕輕嘆了聲氣,橫在小姑娘腰側的緊了緊。
活了二十一年,陸九霄頭一回對一個人生出一種足無措的無力感。
放在今夜之前,他大可像幾個時辰那樣,即便是有錯在先,亦能高高在上對她冷嘲熱諷,可現在呢……
單是想想他哥臨終前那幾個斷斷續續的字眼,他就喘不上氣來。
思此,陸九霄的力道不由重了幾分。
沈時葶哼了聲,掙了一下,道:“疼……”
腰間的力道陡然一輕,男人松了掌心,在那塊白白嫩嫩的腰窩上揉了一下。
沈時葶怔了一瞬,複又閉上眼。
可今夜,注定誰也不能安穩入眠。
“轟”地一聲,雷鳴驟響。
賀府東面的香園,床榻上的姑娘一個激靈吓醒,側撐起身子,大口大口喘着氣。
她往簾子外喚了聲:“秋芽。”
不幾時,丫鬟遞上一杯水。
賀敏臉色蒼白蒼白的,自那日在迎安大道上逮到那個尾随她的婦人後,她這眼皮便成日成日跳,總覺得有甚壞事要發生……
———
翌日一早,雨過天晴,整座宅院皆是蟲鳴鳥叫聲。
小徑依舊潮濕,樹梢墜着幾顆要滴不落的雨珠。
昨夜一切,仿若一場夢似的。
賀府門外,沈時葶望着牌匾上一個偌大的“賀”字,不由皺起眉頭,“不是說送我出城嗎?”
陸九霄看她一眼,上前将那枚刻有“忱”字的玉佩挂在她腰間。
沈時葶一愣,“世子,這是作甚?”
“你的,本就是給你的。”他頓了頓,哄騙她道:“有一樁事,辦完就送你走。”
沈時葶猶豫一瞬,只好随他踏進賀府。
此時,賀祿鳴、岑氏、賀敏與賀凜共坐一堂。
婆子遞來茶水,複又退下。
賀敏連連捂唇打着呵欠,下了一整夜的雨,還時不時鳴幾個響雷,她本就未睡足時辰,又被賀凜差人從榻上死活拽了下來……
她擦去眼角的淚,道:“二哥哥,究竟有什麽要事,非得一早說。”
聞言,岑氏與賀祿鳴也互望一眼,看向一臉正色的賀凜,岑氏不由道:“你今日不用上朝?”
“阿娘,我告假了。”
“怎麽,出何事了?”
不及賀凜回話,堂前便出現兩道身影。岑氏與賀祿鳴不識得沈時葶,卻是在窺見她腰間的玉佩時,雙雙怔住。
而賀敏當即擱下茶盞,道:“她怎麽會在這?”
陸九霄踏進廳堂,卻見身後的小姑娘溫吞吞地挪不動步子,他拽了拽她,才将她一步兩步地拽了進來。
他朝岑氏與賀祿鳴颔首道:“夫人,賀将軍。”
随即,他将沈時葶摁在離岑氏最近的左下處,賀敏的對面。
如此,沈時葶便免不得叫賀敏瞪了一眼。
這是作甚?
懷洲哥哥藏着不夠,竟要帶她出來見人了嗎?
而沈時葶亦是不知所措,雖昨夜與陸九霄生了口角,但眼下她卻只能看他。
陸九霄倚在座上,傾身給她倒了盞茶,“渴了先喝杯水。”
她被他塞了杯水,但她不渴。可眼下這個場合,她卻是連話都不敢多說,只好舉杯輕抿了兩口。
陸九霄帶她到這來作甚?
她的戶帖和馬車呢?
倏地,“噔”地一聲,賀凜擱下杯盞,瞧了主座上的二人一眼,緩緩道:“阿爹阿娘,我查到了大哥當年奔赴錦州的緣由。”
話落,廳堂一靜。
賀凜瞧了沈時葶一眼,“五年前,有個婦人在迎安大道纏上阿敏,還贈了一枚平安符,阿敏可還記得?”
聞言,賀敏的困意頓散。
她愣愣地點了頭,此事賀凜知曉不奇怪,當年回府後,她哭着說了這樁事。岑氏當時還道,許是哪個拐賣幼兒的牙婆。
可好端端,提起這事作甚?
賀凜繼而道:“那之後,那位婦人在咱們府邸徘徊了數日,且不止一次随在你身後。”
賀敏懵了,倏然想起自己這十多年來被人尾随的幻覺……
“這婦人,便是當年與阿娘一同臨盆的郎夫人,孫氏。”
岑氏皺了下眉頭。
“大哥心有疑慮,才着查此事。出征前奔赴錦州,只因大哥懷疑當年阿娘産女後,孩子被那郎夫人換了去,于是他去錦州,将自己的那枚的玉佩,贈給了有可能流着賀家血脈的小姑娘。”
話落,猶如往一灣平靜的湖泊裏投下一顆巨石,“嘩”地一聲,驚氣千丈高的水柱。
堂內除卻陸九霄與賀凜,無一人不是滿臉怔然。
沈時葶腦袋“嗡”地一聲響,幾道目光齊齊落在她腰間的玉佩上。
岑氏情緒激動地扶着案幾起身,一瞬不錯地盯着她腰間的玉瞧,複又緩緩上移,看向那張水嫩的小臉。
賀祿鳴忙起身扶住自己的夫人,常年征戰沙場的面色板起來有些肅穆,他道:“你可知你在說甚?”
賀敏也慌了,紅着眼道:“二哥哥,你在說甚……”
岑氏太了解自己的兒子,如此重大的事,若非真有證據,他斷不可能拿此事做玩笑。況且,還與忱兒有關。
她顫着聲道:“然後,查到了甚?”
賀凜頓了一下,“大哥的人前去查探,當日為阿娘接生的穩婆道,阿娘所生的那胎,嬰兒肩背上有顆斜排的紅痣。”
聞言,賀敏與沈時葶雙雙愣住。
這顆紅痣,誰有,誰沒有,自個兒心底都門清……
而賀敏有沒有,自幼照料她的岑氏難道還不清楚嗎?
岑氏情緒過激,撐着案幾都險些站不穩,她對着同樣丢了魂的小姑娘道:“我能不能,瞧瞧你肩上的痣?”
沈時
葶游神似的點了點腦袋,随她走至屏風後。
須臾,那後頭便傳來一陣婦人抑制的哭聲。
賀敏忽然想明白了自己這些日子的不安源于何處,她猛地起身,險些打翻邊的茶盞,道:“可大哥哥又如何知,那穩婆不是記錯了呢?又或是,她壓根就是在說謊!”
她當了十六年的賀家姑娘,她怎麽可能是假的?!
話音堪落,廊下便傳來幾道人聲。不幾時,孫氏、沈望,以及沈望那位新婦楊氏紛紛伫立門前。
沈時葶從屏風處繞出,見此吶吶道:“阿娘……”
沈望不明所以,嚷嚷道:“你們什麽人?你們想作甚?光天化日下擄人,還有沒有王法了!”
而孫氏則白着一張臉,直直望向賀敏。
許是做賊心虛,都不必人說,她便立即明白過來……
完了。
賀凜眸色暗下,面向孫氏道:“那就要問問沈夫人,這些年徘徊在阿敏身側,究竟是為甚?”
孫氏如驚弓之鳥,明知死到臨頭,卻依然要掙紮一下,她學着沈望說話,磕磕巴巴道:“你、你們是什麽人?”
賀凜嗤笑,“你在我們賀府門前繞了十天半個月,不知我們是什麽人?你仔細瞧瞧。”
說及此,賀凜一把拽起賀敏,神色冷冽道:“這是不是你女兒。”
賀敏當即吓哭,“二哥哥,你放開我……”
孫氏往後退了兩步,“這、這不是,姑娘乃千金貴軀,怎會是我的女兒?我、我的女兒是她!”她指向與岑氏站在一處的沈時葶。
而此時,陳暮将一沓厚厚的簿子遞給岑氏與賀祿鳴。
那是弗陀寺近來的香火簿,陳暮也是今兒一早才拿到的。
上頭記載祈福之人所祈之事。
而最後兩欄分別是:
吾子沈望……
吾女賀敏……
岑氏腿一軟,若非賀祿鳴及時扶住她,只怕要當場跌下。
賀凜緊盯孫氏:“好端端,你為我賀府姑娘祈福作甚?”
那香火簿輾轉到了沈望,自家母親的字跡,他自是認得。
瞧着“吾女賀敏”四個字,沈望皺眉,“阿娘,這是何意?”
孫氏顫着唇,她只要不言不語,誰也不能拿她如何!
可賀敏俨然已經快瘋了,見狀便要沖上前來奪那香火簿一看究竟,她前腳剛邁出去,不知從何處飛來一枚果核,正擊她小腿——
“啊!”
她左右腳一絆,猛地向一旁倒去,“砰”地一聲,額頭直磕桌沿,血色湧出。
岑氏提起一口氣,正欲上前,卻聽孫氏大喊一聲“阿敏”,腿腳比誰都快,直沖上前,将人扶住。
“怎麽樣,嗑疼了嗎?”
那面上的擔憂,真實得令人心寒。
另一側,沈時葶渾身僵住,如一瓢冷水從頭潑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