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7章

古川翼噌地站起來。

因為之前耗費的體力還沒有完全恢複，他起身時不由踉跄了兩下，但手指尖已經深深掐進了掌心。

“別開玩笑了！”

“這種事情……怎麽可能随随便便就如此決定，又怎麽可能只由一個人就決定其他所有人的命運？！”

其他人同樣緊盯手機或電腦的屏幕。

影像裏的人像是能看到他們的反應，輕輕嘆了口氣，仿佛一個耐心的長輩正教導晚輩們一樣。

“這難道不是更好的選擇嗎？”

九堂聖如此說道：

“不需要身體，所以不用擔心生老病死。”

“利用刻印在靈魂深處的數據鐵律，規範出一套絕對正義的真理來，難道不比現在的世界來得更加公平公正？”

“如果數碼世界裏那些污穢的固定數據注定要流向現實世界，那不如早早尋求在黑色洪水中求生的方法才更現實、更實際，不是嗎？”

九堂聖這回是直接看着古川翼，像是敘舊般談論起曾經的往事。

“阿翼，你還記得當初小學時候的那件事嗎？”

“你主動幫了那個孩子，可那個孩子恩将仇報，将你推向被代替霸/淩的深淵。”

“而在我規劃的新世界中，絕對不會再出現這件事。”

“我會将所有這種負面的想法全部從人類的腦海中剔除，如此一來，新世界絕對會是一個光明美好的天堂！”

他的神情狂熱，語言裏好像滿是蠱惑的意味。

但，年輕人們看着他。

看着他那溫和可靠的面容，仿佛在聽一堂很是生動的“社會實踐課。”

只是這課程，他們實在不覺得贊同和認同。

九堂聖盯着他們看了會兒，像是發現他們不會輕易因為他的言語妥協後，不由遺憾地嘆了口氣。

“既然無法進行談判的話，就只能結束這個話題了。”

他雙手合起，滿臉都是失望，仿佛他們是執迷不悟的“壞孩子”。

啪的一聲，所有人和他們身邊的數碼獸都在眨眼的瞬間，掉落進一處奇異的世界。

四周環境好似被呈現在哈哈鏡裏一樣扭曲。

古川翼感覺一陣頭暈目眩，随後看見一個高大到幾乎有三米高的“巨人”走到他的身前。

少年擡起頭，看見的是一個面目扭曲，如同面條一樣被拉長的“自己”正低頭看着他。

“一個像納豆一樣的家夥。”

“自己”發出震耳欲聾的嘲笑聲。

“喂，你這家夥還在這裏幹什麽？再不去體育館上課，小心老師要罰你。”

“什麽……”

古川翼晃了晃暈乎乎的頭，下意識想要回頭找自己的搭檔黑亞古獸，與八神太一他們的時候，卻意外看見了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“人”。

“田川……和也……？”

眼前的“人”身材矮小得不正常，像是被某只無形的手搓揉成橫向生長的古怪球形人體，和一旁發出嘲笑提醒的“自己”比起來，“他”更像一個可供被人取樂，而踢來踢去的玩具球。

但古川翼還是從“他”變形的臉上，找到了曾經小學時候，他本以為是朋友的部分熟悉痕跡。

只見“他”露出總是下意識讨好的笑容。

“你是新轉學來的古川？你是不知道學校體育館怎麽走嗎？我帶你去吧。”

古川翼沉默着，聽“他”說出這句讓他直到現在也印象深刻的話。

當初的他還以為田川是一個樂于助人的人，但事實證明，這友善之舉，是他想要找一個可供報團取暖的讨好餌食罷了。

古川翼不想繼續看見他，但當他想要動起來轉身離開的時候，發現的是自己的大腦現在無法指揮自己的身體。

他如同被程序設定好的機器人，被動地說出和當時一樣欣喜的話語。

“好啊！”

“我剛轉學過來，還什麽都不清楚，謝謝你帶我去。”

“不用謝……那個……那我們就算是朋友了吧？”

“對啊。”

“以後請多指教了，和也同學。”

古川翼咬住了牙關。

然後像是被按下加速鍵的電影畫面，明媚的小學校園生活不知在何時被蒙上了灰蒙蒙的陰影。

或許就是在田川參加校籃球隊，但身上總是莫名帶着過多的瘀青和傷痕開始；又或者是在田川嘗試着和他借錢，不過多時，又總用“過兩天一定會還給阿翼你的”為開始。

到最後，就來到了田川和也在某個深夜裏打電話給他，哭喊着請他來學校救他的時候。

也就是在這時，古川翼忽地感覺自己身體能動了起來。

四周空蕩蕩的景象，和記憶裏那個父母總是忙于工作不歸家，兄長他們也顧不上自己的親情淡漠之家一模一樣。

牆上的時鐘滴滴答答倒着走，像是催促着他，在最後一分鐘時間裏，做出自己的選擇。

電話裏田川的哭喊聲還回蕩在耳邊，可事實上，在這件事不久後，他去學校器材庫對着幾個高年級學長揮拳的事情與影像記錄，會被受到威脅，但不敢有絲毫反抗的田川加油添醋地說出來。

最後，他反而成了欺負弱小同學的“霸/淩/者”，又成了全校其他人默認的冷暴力霸/淩/對象。

那他現在還要去救田川和也嗎？

他還要去救那個恩将仇報的人嗎？

更何況這裏應該不是現實世界，就算不去救那家夥，現實世界裏的田川還是活得好好的吧！

時鐘的長針往後倒退着。

低下頭沉默不語的少年握緊了電話，做完一件事後，就毫不猶豫地轉身出了門，往他當年就讀的小學奔去。

接下來的時光似乎和記憶裏的別無二樣。

一樣的好心沒好報，一樣的遭受全校師生的冷眼和漠視，一樣的父母回應和方法是“阿翼，實在不好相處，要不要再轉學一次”的敷衍了事。

明明不是他的錯，他為什麽要承認這莫須有的罪名？！

他站在空無一人的器材室裏。

寒冬的冷意，從破損的玻璃頂窗裏吹進，如同六月飄雪的那些傷人之語凍得他有些瑟瑟發抖。

這一次古川翼沒有抱着不切實際的期望，拉扯着被鎖死的大門，想要在深夜呼救一個幫手。

他只是靜靜看着頭頂。

從窗戶裏灑落的月光，如切開斜面般照亮器材庫的一半，有細小的塵埃飛揚在空中，透着一絲孤寂的冷意。

然後門被人從外面解開了。

鐵鏈嘩啦作響着落地，一個熟悉的人影走進門內。

“這麽晚了還不回家？”

“……”古川翼終于轉過身去，并擡起頭看着他，“九堂先生難道不也是？”

在曾經的童年時分，如果不是九堂聖在這個寒冷的晚上發現了器材庫裏有動靜，并打開門讓他出來，那他可能真的被那群家夥扒走保暖的衣服，最後凍死在這裏。

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，他對這位穿着保安制服，領着微薄薪水，還要受着這所高檔上流學校學生白眼的中年人充滿了感激和憧憬。

九堂聖走近他，但又沒有完全靠近他。

這個面相溫和，看起來格外可靠的中年人踩在黑暗的影子裏，和立在明亮月光下的年輕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。

成年人嘆了口氣。

“阿翼，你何必這麽倔強？”

“當時那通電話你不必理會不就好了，即便你提前報警又有什麽作用？即便古川家資産不少，但欺負田川的人是更出名的議員家的兒子，你的準備他家一根指頭就能碾碎。”

“而你明知道，他不過是想找個替死鬼，卻還要善心大發？”

古川翼沉默不語地看着，此時看起來格外陌生的人。

見他不作回應，九堂聖又說道：

“可是阿翼，你要知道這國家，這世間還有無數角落裏上演類似的情況，你能救得了田川一人，但你可以救下所有人嗎？”

他的語氣循循善誘。

“不過現在我們有一個合适的捷徑。”

“利用數碼世界，我們可以将整個世界打造成一個完美的地方。”

“那将會是天堂！”

“人們沒有饑餓，沒有紛争，當然也就沒有剛才那種龌龊的欺淩，就像那些數碼獸一樣，即便死去也能重生，我們可以享受無盡的生命！”

“就和那個女孩子一樣，所有人內心的願望都可以得到實現，這難道不好嗎？”

“而現在，正是我需要阿翼你的時候，神聖計劃與徽章可以更好地幫助我們建立新世界。”

可古川翼還是沒有接話。

月光在此時把他們分得太遠，明明只是一條光暗的交界線，卻像是銀河兩端。

于是九堂聖終于嘆了口氣，搖搖頭，以長輩的口吻說了最後一句話。

“阿翼，我對你很失望，我以為正是因為你也經歷過那些泥濘，所以才能理解我想要建設這樣一個新世界的好意。”

古川翼終于擡眼看向了他。

眼下，他的目光不帶半點溫情，只剩下對口服蜜餞的陌生人的審視。

這個人真的是他從小認識的聖叔嗎？

如果他後來沒有遇見八神太一他們，恐怕指不定真的會被九堂的言論說服。

良久的沉默後，古川翼終于問道：“那麽，我有一個問題。”

九堂聖做出耐心傾聽的樣子。

“數碼世界破敗的樣子我們都見過，其背後的原因其實也很明顯……”古川翼說道：“資源是有限的，但陳舊的世界會瀕臨破滅的極限，于是數碼獸之間才有了争鬥，與為了更好的争鬥而誕生的進化。”

“如果你擁有處理資源最高的權限，你會怎麽做？”

九堂聖眼睛不眨，微笑着說道：

“當然是拿出所有的資源，助力所有人齊心協力渡過難關。”

銀灰色的月光在地面上照射出十字的印記。

城戶丈的聲音響起。

——“在說謊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