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王 - 第 26 章 守諾
? 許璟明明已經不記得東靖王的模樣了,但當她在夢裏看見那道挺拔身影的時候,她一眼就認出來了,那是她的父親。
忽然間醒來,心內一酸,睜開眼的同時,滾熱的淚水也跟着滑落了下來,許璟爬坐起,懵懵地盯着門口金燦燦的一段午後陽光失神:夢裏的自己似乎年歲還很小,夢裏亦有這樣的明暖,那是很好的辰光,爹爹從花圃裏摘了一朵開得最好的花,忘了是薔薇還是牡丹,總之他回過身來,有着溫潤的面目、輕暖的笑,他擎着花,彎腰朝許璟招手,小玉兒,過來……
“小玉兒?”許璟抹了抹臉上已經涼了的淚,迷蒙自疑,“爹爹是在叫我嗎?”
元娘端着一盅湯輕手輕腳地進屋,隔着簾子看見許璟醒着,高興道:“正好郡主起來了,快來喝湯吧,管先生才送過來的。”
“管叔來過嗎?”
“剛走。”
元娘還沒反應過來,許璟已一陣風地從她身後跑出門去了。
“管叔!管叔!”許璟飛奔着截下管季白。
管季白看她鬓發松亂,調笑道:“哎喲喲,火燒了郡主的眉毛不成,怎麽這副樣子就跑出來了?”
許璟追得急,有點兒喘,她撫了撫心口,說:“管叔,我就是想來問問你,我……我的小名是什麽?”
管季白望着面前的可人兒微露訝色:“你說什麽?”
“我的小名。”許璟再重複了一遍,“我爹爹在的時候,是怎麽叫我的?”
管季白默然不吭聲。
“管叔?”
“自王爺去後,已經很久沒有人那樣叫過郡主了,以後也不會有,”管季白說,“郡主最好還是不要知道了,以免多添憂思。”
“我想知道。”許璟走近,探詢地問,“是不是……小玉兒?”
管季白駭然地瞪大了雙眼,“郡主記得?”而後他的神情又很快恢複了,自言自語道,“是了,怎麽會完全忘記呢……只是自王爺去後,真的沒有人再……”一念及舊主的恩情,管季白喉中哽咽,說不下去了。
許璟解了惑,安慰管季白幾句,再謝過他,沒了別的事困惑,她轉身就要回去。
“郡主!”管季白忽然叫住了她。
“怎麽了,管叔?”許璟回頭問道。
管季白想,許璟現在開了靈竅,天資聰慧,有些話,也是時候該當面囑咐她了,他靠近許璟跟前,認真與她說道:“郡主,等岑先生重新把府裏的賬目和庫房裏的物品清算了之後,你最好還是過過目,如今王府家底怎樣,你需心裏有數。王爺去了,王府自幾年前就斷了俸祿,郡主是姑娘家,不可能出仕做官,如果不能開源,則只有節流了。”
許璟想了想,說:“管叔說的是,我會上心的。”
管季白猶豫了一下,又道:“還有,轉眼郡主……也過十五許嫁之年了,是該為自己的終身大事多考慮了,我的意思是,郡主選的如意郎君,不僅要能真心愛護郡主,家世更不能差,綜合兩點來說,我認為裴……”
“管叔!”在管季白要說到那個名字的時候,許璟匆忙打斷了他,“真定公主二十二了也還尚未婚配,我想我根本不用着急。”
管季白沒再強求,他嘆了口氣:“好吧,這事确實是急不來的。”
許璟回到房間,元娘見了她就立刻催道:“郡主,快先趁熱把湯喝了。”
許璟看了一眼,微有不滿:“元娘,你能不能幫我告訴管叔,別總在午後把湯送來,早不早晚不晚的,而且都是天麻乳鴿湯,我不想喝。”
元娘說:“這可怪不得管先生,管先生也想早啊,可是做這湯很費工夫的,盡管他老早就爬起來,但湯要炖到最好,就不得不錯過午膳時刻了,所以一向是午後送來。”
許璟為自己的冒失感到很對不住管季白,覺得自己差一點就辜負了他的一番好意。
元娘再說:“若是郡主實在不想喝,我去告訴管先生一句就是。”
許璟坐下,揭開湯盅蓋子道:“不用去,午後喝些湯也不錯。”
元娘糊塗了,剛才還說不想喝,現在又說不錯,自家郡主真是善變啊……
不多久,裴小侯就來了。
短短的兩天時間,他就把許璟拜托他的事情做好了,在前廳,許璟見到了傳聞中長安最好的武師段合段師傅以及二十名年輕人,在那些年輕人裏,有六個是出自軍營,本身底子就好,進府就可任職,剩餘的,也都是按照許璟的要求挑選的。
許璟見着這些人,喜笑顏開,立刻命王府總管好好安置他們的住處和日常飲食,當然,她也沒有忘記欠着裴琦先的那一頓飯,起了身就要拉他去一品齋。
“現在?”裴琦先忙攔住她,為難地說,“現在恐怕不行,袁尚書約了我下棋,我得去袁府一趟。”
許璟不悅道:“難不成你還要留在那裏吃晚飯嗎?”
“我想,大概是的……”
“不行!”
裴琦先看許璟氣急敗壞,十分訝異。
許璟道:“你可以去下棋,但是晚飯必須要吃我在一品齋請的這一頓!”
“為……為什麽非要是今天?”
“今天心情好,往後就不一定了。”
裴小侯進退不得,但為了不掃許璟的興,更為了不錯失與她相處的機會,他還是一口答應了下來。
袁尚書的棋下得很糟心,連輸幾局,好不容易平了一局,正打算一鼓作氣殺敗裴小侯,裴小侯卻匆忙告辭了,着實是把袁尚書氣得不輕。
裴小侯趕到一品齋的時候,許璟已經在雅間裏等好久了。
一品齋果然不負盛名,所有的菜都做得既好看又好吃,許璟咬着筷子想,雖然說王府的菜做得不差,但比起一品齋,還是少了些什麽,她當時就有一種要把梁二添送來一品齋學藝的沖動,後來是想到了在勤政殿上吃的那頓午膳,這才打消了念頭。
遵上頭下達的诏令,長安的酒樓在臘月及正月裏,必須盡早打烊,不得經營到夜深,裴琦先和許璟兩個人,幾乎是剛吃完,就被老板賠着笑臉給請出來了。
許璟走在街上,氣呼呼地說:“他們怎麽能往外趕客人呢?要不是我吃飽了,我肯定會掀了他們桌子的!”
裴小侯不以為然,笑着勸慰道:“也不能全怪他們,這是聖上親自下的诏令。”
許璟詫異:“皇帝陛下為什麽要這樣做?”
裴小侯解釋說:“是為了遏制京都中貪腐的不正之風。在沒有頒行這項禁令的時候,臘月、正月這兩個月,長安的達官貴人們輾轉于各座酒樓間,往往暢飲至深夜,與同僚宴飲,也接受大商賈的宴請,長安從來就沒有過安靜的夜晚,更時常有因醉酒而發生的口角和毆鬥事件,撇開這個不說,到了新歲,官官相護、官商勾結的情況太嚴重,百姓們怨聲載道,苦不堪言,聖上在一次微服巡游間,偶然得知了此事,留心觀察了兩年,後來終于下了這樣一份诏令。”
許璟聽罷,不由得驚贊:“皇帝陛下聖明!”
裴小侯笑話她:“剛才不是還說,要掀一品齋桌子的嗎?”
許璟不好意思道:“誤會,都是誤會。”
兩個人一邊走着一邊說話,就當是飽足後消食,車馬都跟在身後。
走到梧桐巷口,許璟不經意往裏一瞥,看到靠近巷口有一個小攤,昏黃的燈光下佝偻着一個熟悉的身影,許璟狐疑走上前,待看清那人面容時,不覺萬分驚訝地叫出聲來:“董賬房!真的是你?”
裴小侯走近,發現那是個賣油餅的小攤。
攤後的老者頭發灰白,戴一頂破舊的帽子,形容幹瘦憔悴,身上的棉襖也是半舊,老者在整理東西準備收攤,他轉身見到許璟,大驚之下面色尴尬,極不自在地縮着手,好半天才讷讷低聲叫道:“郡主。”
攤上還有兩個沒賣出去的油餅,街上冷,已經沒了行人,許璟看董賬房落魄至斯,睜大了眼,半是憐憫半是痛心,但更多的還是震驚:“那些錢不夠你用嗎?你為什麽還要辛苦做這樣的事?”
董賬房一面繼續收着東西,一面難堪地說:“縱有金山銀山,也總有坐吃山空的一天,老奴……我、我沒有兒女,想趁着還幹得動活,多為自己攢下些棺材本……”
許璟聽了心下很難過:“那也不應該這麽晚了還不回去啊!天這麽冷,雪還沒化,萬一給凍病了怎麽辦?”
“這就要回去了。”董賬房把攤上東西收好了,避着許璟目光,低頭把擔子挑了起來,“我是王府的罪人,不配得到郡主的原諒和關心。天色不早,郡主快些回府吧!”
董賬房說完話,顫巍巍挑着擔子往巷子深處去了。
許璟不放心,跟在董賬房身後走了一路,最後看到他的身影拐進了一座低矮的四方院中,她在黑洞洞的院門口立了好久,寒風陣陣,吹得她眼睛裏泛酸……
“給你。”
看到許璟用手擦眼睛,裴小侯遞了一塊折好的方巾給她。
許璟望着他,遲疑接過,低低道了一句謝,然後就轉過身,悶不吭聲地往巷口走去。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