握春腰 - 第 72 章
第72章
列松如翠、如璋如圭的皇兄現下跪在自己面前, 他直直看着她,漆黑的眸子裏除卻擔憂便是一覽無餘的赤誠。
若沒有經歷過以前的種種雪棠定會對沈離深信不疑,可惜, 她早就領會過他的手段,又如何還會再相信他。
信任是一片湖水,那水既已起了漣漪, 便再不會恢複如初。
雪棠并不接沈離的話,她睨了沈離一眼,繼而踩着木凳攀上一旁的高幾,低聲說道:“孩子在我的肚子裏,只要我不想要他,便有無數種法子能将他除掉。”
“你防得了一時,卻防不了一世。還不若痛快一些, 讓我早些将他、将他送走。”
雪棠一面說話,一面不自覺撫上自己的小腹,現如今有一個小小的生命在她的腹內發了芽,那個生命是她的骨血, 陪伴了她一百個日夜。
沒有感情是假的,不疼惜也不盡然, 可她怎麽能為自己的殺父仇人生兒育女呢?昭帝是世上最疼惜她的人,便是他去了,她也得為他盡孝。
雪棠深吸一口氣,剛要從高幾上一躍而下,便見謝華瑩奔到了屋內。
只看面前這情形, 謝華瑩便能推測出适才發生了什麽。
縱然沈離心思深沉、不堪為良配, 可待雪棠卻是一往情深 ,左右雪棠是擺脫不掉沈離了, 又如何因着昭帝那畜生日日沉郁。
雪棠身子嬌弱,也不知能不能承受得住堕胎的痛楚?雪棠若發生什麽意外,她和宣平侯也不用活了。
雖說雪棠知道昭帝對她的心思後,定會大受打擊,可也總比她糟蹋自己的身子來的輕省。
謝華瑩奔到雪棠跟前,壓低聲音道:“阿棠你冷靜一些,千萬不要沖動,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。陛下當初确實算計了先帝,可他卻不是為了他自己,而是為了你。”
“你還記得長樂宮密室裏的畫卷嗎?那些畫不是陛下畫的,都是先帝所做。我們都被昭帝那老賊騙了,他待你哪裏是父女之情,分明就是男女的情意。你未及笄的時候,他就觊觎你的身子……”
謝華瑩一點一點将昭帝對雪棠的龌龊心思道了出來,她越往後說,雪棠的臉頰越白,繼而血色盡失。
雪棠只覺得頭痛難當,耳朵嗡嗡作響,到了最後竟連聲音都聽不到了,只能看到謝華瑩的嘴唇在不停地翕張。
“母妃!”她輕輕喚了一聲,而後眼前一黑便什麽都不記得了。
雪棠身子一斜,像倒栽蔥一般直直向下墜落,沈離眼疾手快,疾步上前,一把将人抱到懷中,匆匆折進內室。
太醫來了一撥又一撥,都說是九公主是受了刺激,情緒起伏太大才導致的暈厥。
心病還須心藥醫,他們也不敢确定九公主到底還能不能醒來抑或什麽時候能清醒,只能開一些方子,讓宮人喂給九公主食用,好歹不能讓公主短了營養,影響腹中的胎兒。
她好好的女兒就這樣人事不省了,若不是她把真相告訴了阿棠,阿棠又何至于這樣,謝華瑩悔恨交加,只伏在雪棠的榻邊低聲啜泣。
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沈離也不似以往那般淡然,他鎖着眉頭在屋內走來走去,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便要瞧一瞧雪棠有沒有清醒。
熬了整整三日,謝華瑩到底上了年紀,終是撐不下去,雖滿心擔憂雪棠,卻也不得不到隔間休息,夜間只沈離一人守在雪棠身邊。
雪棠做了一個夢,夢中的她還是五六歲的模樣,雖年紀小小卻甚愛美,烏發上簪滿了明麗的海棠花。
昭帝和她同坐在龍攆上悠然自得的賞花,她說喜歡禦花園那株最大的丁香,昭帝當即便命人将那株丁香移到了長樂宮。
長樂宮是她的寝宮,如此她便可日日都能瞧到那株丁香了。
父皇待她可真好,雪棠高興極了。
龍攆慢慢前行,雪棠忽聽到一陣悅耳清脆的鳥鳴聲,擡起頭,只見繁茂的枝葉間藏着一個鳥窩,一只小小的雛鳥正探頭探腦打量外面的世界。
那鳥毛色明麗,眼睛又圓又可愛,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亮。
“父皇,我想把這只小鳥養在身邊。”雪棠看向昭帝。
昭帝對她的要求無所不應,便連雪棠要親自爬到樹上掏鳥窩都答應了。
宮人把雪棠托到樹叉間,雪棠一只手扶着樹枝,另一只手去抓小鳥,那樹枝看着粗壯,哪成想半點不中用,雪棠借力的時候生生将樹枝折斷了去。
她“低呼”一聲,随着樹枝往樹下跌落。恍惚間看見昭帝慌忙站起身,伸着雙臂去接着她。
她跌落到昭帝懷中,不知為何,原本慈祥的父皇倏得就變成了兇狠的野獸,那野獸當即便張開血淋淋的大口向她脆弱的脖頸咬去。
雪棠渾身發冷,在極度的驚恐中睜開雙眸。
所幸屋內并沒有兇狠可怕的野獸,唯有重重燭影還有仰躺在藤椅上小憩的沈離。
沈離似乎消瘦了很多,原本合體的衣衫套在他身上空落落的,清俊的臉龐愈發顯得棱角分明。
沈離警覺,雪棠的目光剛落在他身上,他便睜開了眼睛,原本清潤的眼眸布滿血絲,也不知多長時間沒有好好安寝了。
“阿棠,你醒了!”沈離喜出望外,一雙眸子緊緊凝着雪棠,仿若在看什麽稀世珍寶。
他的眸光何等銳利,只一眼就發現雪棠身上泅上了汗水,寝衣濕淋淋的沾在她的肌膚上。
“你怎麽了,是做了噩夢還是身子不舒适?”沈離抛出一連串疑問,轉身就要去尋太醫。
真相大白,雪棠再不可能像以前那樣對沈離冷面以待,他雖騙過她,卻是實實在在對她好的,他甚至為了保全她,殺掉了他的親生父親。
哪怕昭帝和沈離的父子之情十分淡薄,他們也是血脈相連的骨肉。他待她的心意不可謂不深。
想到昭帝,想到她全心全意崇敬的父親對她存有的龌龊至極的心意,雪棠只覺得渾身惡寒,胃裏不自覺便湧起一股酸水。她伏到榻邊,當即便嘔了出來。
過了頭三月以後,雪棠的食欲雖不像以往那般好,好歹再沒有嘔吐過,看到她嘔得撕心裂肺的模樣,沈離滿心焦慮。
先讓人把嘔吐物清掃幹淨,複又遞過茶盞伺候雪棠漱口。
待雪棠漱完口,太醫和謝華瑩夫婦便前後腳進了屋。
看到女兒清醒過來,謝華瑩自然是十分高興的,恨不得當即便把女兒抱到懷中噓寒問暖一番。
可事關女兒的康健,她也只能後退一射之地,先讓太醫給雪棠問診。
雪棠的氣血還是有些虛,但身子并無大礙,太醫叮囑了幾句,提筆開了方子,便退出屋舍。
待太醫出了門,謝華瑩便坐在榻邊和雪棠說話,兩人足足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,謝華瑩見雪棠神色疲憊似是困倦了,才依依不舍折回自己的寝屋。
雪棠平躺到榻上,剛要入睡,便見沈離進了屋。
自己一心怨恨的人原是為了自己才做了十惡不赦的事情,雪棠既內疚又覺得別扭,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怎麽面對沈離。
她翻了個身面朝裏側,背對着沈離,低聲道:“皇兄,我想靜一靜,你暫且出去罷!”
她實在是需要時間來思考一下以後如何跟沈離相處。
沈離只當雪棠不願意看到他,雖滿心憂慮卻又唯恐惹雪棠不快,只依言走出房門。待房門關上雪棠才放松下來,閉上眼睛進入夢鄉。
夜深人靜,雪棠原本正在熟睡,忽覺得小腹脹脹的,近幾個月她一直有起夜的習慣,便披上外衫向盥室走去。
路過菱花窗,忽見門外站着一個修長的身影,那人身姿筆挺、如松似柏,也不知站了多長時間。
淩冽的秋風呼嘯而來,拍打着院內的燈籠,燈籠東倒西歪,不知吹滅了多少盞。唯有他巋然不動。
雪棠的心顫了顫,突然就柔軟了一些。
她打開房門,沖着那背影低聲說道:“皇兄,你進來吧!”
話畢,也不看身後那人的反應,轉身向盥室走去。
偌大的屋子,分明只多了一個人,雪棠卻覺得沈離的氣息無處不在,屋內頓時就變的熱騰騰的。
她知道他雖睡在小榻上,目光卻一直粘在她身上,短短一夜不知起來了多少次,不是給她掖被子就是凝着她發呆。簡直把她當成易碎的琉璃來看待。
沈離原本早就計劃向大英折返,因着顧及雪棠的身子便一拖再拖。約莫過了小半個月,見雪棠漸漸康健起來才拔營動身。
到底是不放心,沈離唯恐累着雪棠,向大英折返的行程格外穩緩,天堪堪擦黑便就地安營紮寨。
龜茲一行大獲全勝,将領們特地到營帳請沈離參加慶功宴。都是以往在北疆并肩作過戰的兄弟,沈離不好拒絕,遂答應下來。
他将人打發出去,複看向雪棠,低聲道:“一會兒子有篝火晚宴,庖廚會當場炙烤羊肉,你也出去用一些罷。”
雪棠愛熱鬧,分明是靜不下來的性子,可近期一直有些怏怏地,總不願意動彈。
沈離總想法設法帶她外面去,可她除了和謝華瑩說話,再不願和任何人打交道。
果不其然,聽到沈離的提議她再次搖了搖頭,開口說道:“我胃口不好,不想食炙羊肉。”
沈離又勸了幾句,見她實在不為所動,便起身到帳外參加晚宴。
火焰熊熊燃燒,衆人圍着篝火載歌載舞,大口吃肉大口喝酒,好不暢快。
宴至正酣,忽聽士兵大聲喊道:“不好啦,糧倉着火了。”
所謂兵馬未動、糧草先行,糧草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。
衆人聞言紛紛向糧倉的位置湧去。
這邊,雪棠正在酣睡,忽聽到一陣騷動,她近日總是沒來由得疲倦,即便想知曉外面發生了什麽,也懶得動彈。
遂支起身子,揚聲喚了一句:“來人!”
帳簾被人掀開,來人高鼻深目,肌膚蒼白如雪,哪裏是伺候的宮人,分明是潛逃已久的二王子彌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