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自下神壇 - 第 75 章
第75章
◎生人可殺,死人亦可◎
路箋今天穿了身紅。
是櫻桃熟透了的顏色, 略深,但依然嬌豔欲滴,很是馥郁。
那衣袍是敞口穿着的, 衣領堪堪疊在心口處, 很随意, 又似乎很是刻意。
近來天氣漸熱, 喜歡混色亂搭的小仙獸發揮空間縮減,故而只能在配飾上費心,像是今日這一套,他便沒用傳統的皮質腰帶, 也沒用他尋常偏好的刺繡布帶。
他用的是不知哪裏尋的珍珠鏈子。
那珠子大小不一,形狀也不夠圓溜, 但個個都是偏光, 于腰上纏了三圈後,又墜在兩側。
珍珠鏈自上而下, 直拖到了鞋面高度,飾以流蘇後又返, 往上折了一圈, 穿回腰帶上打了兩個十分複雜的結。
看起來就很貴。
“她算你昨日賠給我的?”路箋轉過來,不答反問。
遲問沒想到他還記得昨晚的事,“非也非也, 這個不行, 我們還要看她弄祭典呢。”
完了還得承大祭司的便利, 蹭一下上島的船, 可不能胡來。
幾人走進內殿, 終于是看到了月流小鎮如今的掌權者是如何一副模樣。
果然很有威嚴。
大祭司竟然是坐着的。
剛才在外面看她, 還以為她立在門口, 是個穿着大裙擺,頂着大發冠的矯健女子。
結果她居然是個嬌嬌小小的俏婦人。
大祭司一身素白,着的是褲裝,雖是身量不高,氣場卻十足,倚在繁複裝飾的吊籃裏,看似慵懶,實則箭在弦上一般,似乎下一秒就要對誰發出致命一擊。
噢是了,她坐的是一個吊籃。
“呵。”大祭司輕輕笑了一聲,臉上的表情跟遲問方才一模一樣。
她皺起眉盯着遲問,話卻是朝步衍行說的,“嘁,出去兩日,就撿了這麽個接盤的回來?”
大祭司的頭發盤得很高,用一個金赤的珠釵挽在一側,額上描了點黑,畫的好像是水波紋路。
黑色的,水波紋路?
細長的眉特意染了金粉,大祭司杏眼一瞪,又剮了一眼遲問,才慢悠悠地轉向她的夫君,又說,“怕你被騙才換的鎖,免得你帶了不清不楚的人回去礙我的眼。”
“你說話不要這麽難聽。”步衍行上前幾步,卻走得晃晃悠悠,顯然是被氣得不輕,“如今見我,目中無我也就罷了,連腳尖也不願落地了?”
“真是計較,要我下來,便說要我下來嘛,男人就是麻煩。”大祭司伸腿一點,踩在地上站起身來。
她的體格确實很嬌,身量約莫只到步衍行的下巴,而步衍行比遲問高不出多少,最多就差個一兩指寬。
簌簌簌,簌簌簌。
大祭司所坐的吊籃被她一晃,刷刷直響。
那不知以何物編織的座椅造型獨特,是細長的一條,離了人才看出椅背和坐墊同寬,上面堆了層猩紅的皮毯子,末端微微翹起,乍一看還以為是什麽動物的舌頭。
吊籃的兩側墜滿了紙符疊的祈神文書,簌簌聲便是從這兒來的。
祈文皆是大祭司親筆所寫,每張符紙約莫手掌大小,寫上字後又折成小塊,用靈力封禁,接着便用金線串起來,挂在大祭司的座椅下端,長長地拖在地上。
月流小鎮的祭典有幾年,祈神文書便堆疊了幾層,故而遠看着才有盛裝裙擺的模樣。
“從哪來的啊,到月流做什麽,嗯?”
大祭司瞥向步衍行側後的遲問,又順便掃了其他兩人一眼。
遲問簡單應了一句,“霧谷來的,看看祭典嘛。”
這話倒也不假,确實如此。
這月流小鎮每到祭典的時候,也果真會多幾個生人走動,有鄰鎮過來送祭典所需物什的,有膽大無腦來獵奇的,亦有專門過來守祭典的。
“噢,跑到霧谷去了……真不讓人省心,不知道煙城現在什麽樣子了嗎?”大祭司重新轉向步衍行。
步衍行本就不穩定的情緒被這幾句忽冷忽熱的話一攪合,更是腦熱頭疼,“誰不讓誰省心?我還不夠讓你省心?你是不是嫌我走的不夠遠不夠久,是不是嫌我怎麽不幹脆別回來了?”
遲問梗着脖子,退了一步,準備給這兩口子讓出空間吵個夠。
大祭司白她一眼,冷哼後又軟了調子,“外人面前,不要耍小性子,別給人看了笑話。你既然回來了,就安心養胎,祭典這裏也不要過來了。”
“別打攪你的好事?”步衍行面無表情地點頭,“知道了,大祭司。”
“啧啧啧。”大祭司跺了跺腳,“胡鬧,我若要行好事,我回家去,我去哪不行,能被你打攪?”
“噢,所以上次在家裏,确實是我打攪了你的好事吧。”步衍行笑了。
遲問笑不出來,領着大夥又往門口退了幾步。
大祭司倒是耐心,當着大家的面就解釋上了,“啧,那不過只是幾個來送禮的,因為給的東西太重,我就讓他們擡進裏屋了,你晚回來一點,都碰不上他們。”
這月流小鎮人少,不管是什麽人家,屋裏都是沒有仆從的,大祭司也不例外。
只是她都能當大祭司了,當真沒點挪重的靈術?
誰知道呢,有人願意信就是了。
步衍行顯然已經信了。
眼看着兩口子的話越說越軟,遲問帶着路箋和袋袋朝門口一遁,轉出內殿看祭典去了。
這才是她此番來的目的。
“這些海靈石可有講究?”遲問踩了踩地上的小晶石。
“嘿嘿,都說是人魚的粑粑。”袋袋說完直笑,“不是的啦,就是海裏的小石頭而已,見水變軟變大,幹了則變硬變小,很尋常的。”
遲問點點頭,走到祭奠場地的正中,環視了一圈。
她能完全記起上月十四的時候,囚牛和睚眦在三辰殿門口操控神使們布下的魂陣,她到月流來看這個祭典,就是為了确認這個儀式與三辰魂祭是否吻合。
“眼熟嗎?”她擡眸看向路箋。
路箋這漏勺腦子,上個月打了誰估摸着都能給忘了,哪還有半點魂祭的畫面。
“這些石頭你給我帶過。”他只答。
“噢?”遲問倒是意外,“以前嗎?在天上的時候?”
“對,帶了幾個,我擺在殿門口絆神仙。”路箋篤定。
因為他那時候還小,看神仙摔跤也算他每日難得的樂趣。
“啊,原來夫君喜歡看壞蛋摔跟頭啊,早說嘛。”遲問好像也記起了自己似乎在什麽地方擺過這東西,也不知是為了騙倒哪個。
“此地祭典怎麽了?”路箋從來就不懷念舊事,他只問現在。
“跟三辰魂祭一個擺法。”遲問指了指幾處陣眼,“通常法陣是不需要這麽多陣眼的,但這裏的祭典跟之前山門那個一樣,是多陣眼法陣。”
“三辰魂祭嗎?”倒是袋袋接了話,“這可是安撫亡魂的祭典啊,主人說的三辰魂祭,不是殺人的嗎?”
“對,就是殺人的。”遲問肯定道,“生人可殺,死人亦可殺。”
“噫!”袋袋嗤之以鼻,“都死了,還殺。”
“死了的更好,反複殺着都不會徹底死的,最好。”遲問皺起眉,望了望天。
月流人丁不旺,倒是方便他們就這麽肆無忌憚地逛着聊着。
遲問繞場溜了一圈,心中已有論斷。
“三辰魂祭,祭出的是陣中生者的求生本能,他珍視的親緣,他所愛的一切,他的樂趣與期盼,他眼中和內心全部的美好。”
這些東西,三辰殿的神使有,月流小鎮的冤魂卻沒有。
他們有的,是一些完全相反的東西。
怨毒,不忿,求死,想要解脫,詛咒不公,掙紮痛苦,月流冤魂只有這些。
“啊,反過來的!”袋袋在物化靈裏确實算得上頂尖的聰明了,“是反過來的三辰魂祭!”
“沒錯,袋袋棒棒!”遲問肯定道,又轉向路箋,“是以那三辰魂祭是制裁你的,那麽這祭典……”
“是用來制裁你的?”路箋眸色一換,眼底一瞬就轉了顏色。
“別,別別別。”遲問趕緊安撫,“沒到時候,不要兇兇。”
路箋卻只看着內殿方向。
“淡定,淡定嘛。”遲問繼續壓着聲音,“三辰殿前的那個魂祭,在你最虛虧的那日擺了你一道,卻也完全動不了你的根本,如今這個又算得什麽。”
路箋那天的狀态那麽差,身上還有與之相斥的神印壓制,尚且沒有被真的制裁,如今遲問都是個半神了,哪裏怕這點規模的法陣。
“這不是針對我的,或者說,不是針對現在站在這裏的我。”遲問摸摸路箋的珍珠腰帶,給他又換了個花樣打結,“稍安勿躁嘛。”
月流小鎮的這個海邊祭典,是制裁神的沒錯,亦或說是針對鸱吻的也沒錯,但主要是為了削弱,而不是真的覺得這點陣仗就能把一個神拿下。
“削弱?”袋袋積極開動腦筋,奈何它根本沒長腦筋,“那怎麽辦,我來搞破壞?”
“不必,都說了稍安勿躁嘛。”遲問一點也不慌,“這個祭典可以有效地壓制神力,制裁神體,這都不假。”
“可我今年才回來的啊,我不在的時候,這月流小鎮每年也在不間斷地舉行祭典,你們說,這陣仗能用在什麽東西上?”
“神體碎碎!”袋袋懂了。
沒錯。
鸱吻自毀的神體,她親愛的兄姐們争相藏起還不夠,居然還有想出這種損招來消磨破壞的,當真是陰毒不堪。
“這般年年歲歲持續摧損,就算碎片最終被我尋到了拿回了,也再不是完整的。”
那麽需要以完整神體才得歸神的遲問,便只能得到永不得歸的下場。